杂乱的脚步声与甲叶锵声如同追命的鼓点,自巷口迅速逼近。火把的光晕开始在巷壁摇晃,将追兵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玄觉大气不敢出,后背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感觉到身旁的央金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在这狭窄的死角里,若被发现,便是一场无可避免的厮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扇原本紧闭的破旧木门,“吱呀”一声,竟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只枯瘦的手伸了出来,极快地朝他们招了两下。
两人俱是一惊。还未等他们反应,门缝里压低声音急急道:“官兵抓人呢!不想惹麻烦就快进来!”
声音苍老,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央金眸光一闪,电光石火间已做出决断。与其在外硬碰这不明数量的官兵,不如赌这开门者的善意。她猛地一拉玄觉,两人如同游鱼般,悄无声息地闪入了那扇门内。
几乎在木门重新合拢的瞬间,一队手持兵刃、腰挂令牌的官兵便从巷口涌了进来,火把将这窄小的空间照得通明。
“仔细搜!刚才明明听到这边有动静!”为首的小队长厉声喝道。
门内,一片漆黑。只有极微弱的光线从门板的缝隙漏入,隐约照出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带着点酸味的面团和油脂混合的气味。开门的是一位佝偻着背的老者,看不清面容,他对两人做了一个绝对禁声的手势,然后将耳朵紧紧贴在门板上,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玄觉和央金也大气不敢出,紧贴墙壁站立。玄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门外官兵翻动杂物的声响,甚至有兵刃划过他们刚刚藏身之处的墙壁,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时辰。
终于,外面的小队长似乎一无所获,骂骂咧咧道:“娘的,难道是野猫?走!去前面看看!”
脚步声与火光渐渐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小巷深处。
狭小空间内的三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老者这才摸索着,点燃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的面容,满是岁月刻下的深纹,眼神却透着市井小民特有的精明与沧桑。他身上围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围裙,上面沾满了面粉和油渍。
这里似乎是某家店铺的后厨储藏间,堆满了面粉袋、蔬菜筐和一些杂物,难怪气味如此熟悉。
“多谢老丈援手之恩。”央金抱拳,语气虽有感激,却仍带着一丝警惕,“不知老丈为何要帮我们?”
老者摆摆手,叹了一口气:“唉,看你们两个娃娃面生,不像坏人,又是从那鬼庙方向跑过来的……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眼看着被那些煞神抓去,老夫心里也不落忍。”他说着,走到一个面案前,熟练地揉起一团醒好的面,“你们是外乡人吧?怎么跑到那晦气地方去了?”
玄觉老实回答:“我们……我们错过了宿头,想找地方歇脚……”
“歇脚?”老者嗤笑一声,手下揉面的动作不停,“那破庙也敢去歇脚?后生仔,胆子忒大了点。河州城谁不知道,那地方这几个月邪门得很!”
央金与玄觉交换了一个眼神,顺势问道:“哦?如何邪门法?还请老丈指教。”
老者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去似的:“那庙啊,早就废了百八十年了,一直没事。就是从去年开始,不对劲了。先是附近的野狗夜里老是对着那儿嚎,没几天,就发现狗都死了,身上没伤口,就是干瘪瘪的,像是被吸干了魂儿。”
他顿了顿,拿起擀面杖,开始将面团擀开,继续道:“后来,有几个胆大的乞儿跑去占地盘,结果没两天就疯疯癫癫地跑出来,见人就磕头,嘴里胡言乱语,说什么……‘莲开了’、‘佛睁眼了’……没过多久,人也没了。”
“官府不管吗?”玄觉忍不住问。
“管?怎么管?”老者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一开始也派了衙役去看,屁都没查出来。后来……后来据说里面死了个什么大有来头的人,这下捅了马蜂窝了。上面下了死命令,严查所有靠近那破庙的生面孔,特别是你们这样……”他瞥了一眼央金异域的穿着,“……从西边来的。宁可错抓,绝不放过。这不,天天闹得鸡飞狗跳。”
玄觉听得背后凉飕飕的,想起庙里那双灰黄的眼睛和诡异的供桌,原来早已不是秘密。
央金却抓住了另一个重点:“死了大有来头的人?老丈可知是什么人?”
老者摇摇头,将擀好的面皮切成细条:“谁知道?咱们小老百姓,哪敢打听这个。只隐约听说,好像是个……从京里来的什么大人物的干办,死状极惨,心口有个红点……哎,这些事,还是少知道为妙。”
心口红点!玄觉和央金同时想起茶棚里行商的话——兰州府的张参将!
线索似乎隐隐串联起来。
这时,前堂传来几声吆喝:“刘老铄!面好了没?客官催了!”“来了来了!”老者高声应了一句,手脚麻利地开始烧水煮面。
他看了看依旧站在储藏间的两人,叹口气道:“看你们也不像歹人。听老夫一句劝,那破庙的事,别再沾了,赶紧离开河州这的是非地。那些当兵的这会儿应该走远了,你们从我这后门出去,拐两个弯就是大路。”
说着,他指了指角落里一扇更不起眼的小门。
“多谢老丈。”央金再次郑重道谢,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碎银子递过去。
老者却连连摆手:“拿走拿走!一碗面条的事,值当什么?赶紧走,别给我惹麻烦就是谢我了。”
两人不再多言,对老者点了点头,轻轻推开了那扇小门,闪身而出。
门外是一条更窄的污水巷,但走了几步便豁然开朗,连通着另一条热闹许多的街道,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与方才那条阴森小巷恍如两个世界。
危机暂解,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玄觉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折腾了大半天,他早已饥肠辘辘。
央金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嗤笑:“真是个饭袋。”话虽如此,她自己也觉腹中空虚。目光扫过街边,恰好看到一个支着布篷的简陋面摊,锅里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就这儿吧。”她率先走过去,捡了一张角落的矮凳坐下,“老板,两碗汤饼,多放香菜。”“好嘞!”摊主是个中年汉子,热情地应着。
玄觉如蒙大赦,赶紧坐下,眼巴巴地望着那翻滚的汤锅。
等待的功夫,邻桌几个脚夫打扮的汉子喝着粗茶,嗓门洪亮地闲聊,话题很快也转到了城里最近的怪事上。
“听说了吗?王屠户家那傻小子,前天晚上跑丢了,昨天早上自己回来了,痴傻劲儿没了,人变得倍儿精神,还说自己得了‘莲生佛祖’点化,开口闭口都是偈子,玄乎着呢!”“真的假的?别是撞邪了吧?”“谁知道呢!不过今早我去送肉,看他帮他爹剁排骨,那刀工……啧啧,快得眼花缭乱,像是练了几十年似的,邪门!”
另一人压低声音:“我看没准真跟那个什么……‘血莲教’有关。隔壁河湟镇的老李,他婆娘信了那个,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把最后一只下蛋的母鸡献去做了什么‘诚心供’,说是能换极乐福报,这不是疯了是啥?”
“嘘……小点声!那帮人神出鬼没的,别惹祸上身……”
脚夫们的声音低了下去。
玄觉和央金听得真切,面条上来也顾不得烫,低头默默吃着,心中却已是波澜起伏。
“痴傻变精明……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献出最后的家当……死状诡异的官员……”央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冷道,“这‘血莲教’蛊惑人心、催发潜能(或者说摧残生命)的邪术,看来是确凿无疑了。他们似乎在急切地……‘收集’着什么。”
收集什么?诚心?生命?还是……某种更诡异的东西?
玄觉咽下口中热汤,只觉得这碗鲜香的汤饼吃下去,也没能驱散心头那越聚越重的寒意。这河州城,处处透着不对劲,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怀里那颗救回来的青萝卜。
就在这时,面摊对面的阴影里,一个原本蹲在地上、裹着破烂皮袄的流浪汉,缓缓地抬起了头。
目光越过喧闹的街道,直直地、无声地,落在了玄觉……那鼓鼓囊囊的怀里。
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饥渴。
玄觉猛地打了个冷颤,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