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少林的晨钟还在梦里嗡鸣,玄觉人已站在了黄河古渡口。
风是横着刮的,卷起河滩上的沙粒,抽在脸上生疼。浊黄的河水咆哮着向东奔涌,几条渡船在浪里起伏,像几片随时要散架的枯叶。
“就这条吧。”央金手指一点,挑的是最破的那条。船老大满脸褶子裹着风霜,眼皮耷拉着,瞧也不瞧他们递来的碎银,只从喉间滚出个“嗯”字。
玄觉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上了船,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竹筐卸下,搂在怀里。筐里是他临行前从菜园子薅的几颗菘菜、萝卜,还有一小袋自己晒的菜干。离了少林,离了那片倾注心血的菜地,只有这点水灵灵的绿意还能让他觉出点安稳。
船至河心,风浪更急。一个浪头打来,船身剧烈倾斜,玄觉怀里的竹筐脱手滚出,一颗圆滚滚的青萝卜直溜溜朝船帮撞去。
“我的萝卜!”玄觉惊呼,扑身去救。
几乎同时,一道暗影自身侧掠过。那一直佝偻着摇桨的船老大,不知怎的身形一扭,脚尖看似无意地一勾一拨,那堪堪要撞碎的萝卜竟轻巧地转了向,落回玄觉怀里。
动作快得只一瞬,船老大又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麻木模样,只有浑浊的眼珠极快地瞥了玄觉一眼。
玄觉抱着萝卜,愣住了。方才那一下,绝非巧合。那脚尖吞吐的力道,蕴含着一股极精纯的巧劲,似曾相识…像是少林入门筑基的十二路弹腿功夫,却又更为老辣圆融,去尽了烟火气。
他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见央金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那船老大的背影,手按在腰间那柄弧度诡异的藏刀刀柄上,轻轻摩挲。
“大师父,”央金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这摇橹的手法,倒像是沾过血的降魔杵,稳得很呐。”
船老大身形似乎凝滞了一刹,随即发出沙哑的笑声,像破旧的风箱:“女菩萨说笑…黄河水里讨饭吃,手不稳,早就喂了王八咯。”他不再言语,只更用力地摇橹,木桨劈开浊浪,发出沉闷的响声。
玄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默默将萝卜白菜更紧地搂住。这江湖,好像跟他菜地里的泥土不一样,不是下了种就有收成,浇了水就必然发芽。它浑浊得像脚下的黄河水,底下藏着什么,根本看不透。
渡河登岸,便是河州地界。
此地乃汉、蕃、羌、党项诸族杂处之所,茶马互市的要冲。长街之上,裹着皮袍、肤色黝黑的蕃人牵着驮马与高声吆喝的中原行商讨价还价;身着赭红色僧衣的喇嘛与青袍道冠的道士擦肩而过;偶尔还有几个腰佩弯刀、气息精悍的江湖客穿行于人潮之中,目光警惕。
空气里混杂着牲口的膻气、酥油的腻香、茶叶的清苦,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感,仿佛一张拉满了的弓,弦丝轻微嗡鸣。
央金如鱼得水,一双明眸亮得惊人,左右顾盼,将那各色人等的举止、交谈甚至呼吸节奏都收入眼底。玄觉却只觉得头昏脑胀,人喊马嘶像无数根针扎着他的耳朵,他只好低头盯着央金的靴尖,一步不落地跟着,像只被牵进了闹市的呆头鹅。
“啧,”央金忽然停下脚步,扯了玄觉一把,将他拉到路边一个卖糌粑的摊子旁,压低声音,“看见前面那个挂‘安寓客商’招牌的客栈没?”
玄觉茫然抬头,只见客栈门口人来人往。
“门口第三个拴马桩旁边,那个靠着墙根晒太阳的蕃僧。”央金提示道。
那是个老喇嘛,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一身红衣旧得发黑,闭着眼,手里慢悠悠转着一串油光发亮的念珠,嘴唇无声嚅动,似在诵经。看上去与这长街上任何一个苦行僧别无二致。
“有何…不妥?”玄觉看了半晌,没瞧出什么名堂。
“他念珠拨了十七次,呼吸却变了二十三回。心不静,装的。”央金冷笑,“而且,他拇指扣住的那颗念珠底下,压着一点极淡的血痂。虽是极力擦拭过,却瞒不过我的眼睛。”
玄觉心头一跳,再细看,却依旧只看到一个平静的老僧。
“还有,”央金目光扫向街对面一个正在挑选银饰的妇人,“那个穿蓝布裙子的女人,从渡口就跟上我们了。看了你筐里的菜三次,看了我腰间的刀五次。挑首饰是假,看我们是真。”
玄觉顿觉后背发凉,仿佛四周每一个看似寻常的行人,都突然变得面目模糊,深不可测起来。他下意识地侧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央金大半,手掌悄悄握住了藏在青菜底下那根用来挑筐的硬木扁担。
央金察觉他的动作,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却也没躲开,只哼道:“现在知道怕了?笨南瓜。走,找个地方喂饱肚子,听听这河州城里,都吹的什么风。”
两人寻了街角一处客人不多的茶棚坐下。要了两碗羊杂汤、几个馍。央金吃得飞快,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四周的闲言碎语。
邻桌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正说得唾沫横飞。
“…听说了吗?兰州府的张参将,前几日暴毙在家中!说是突发急症,可有人传,他心口有个红点,像是被绣花针扎的!”
“嘘!小声点!这年头怪事还少么?吐蕃来的几位高僧,在驿馆里好端端的,一夜之间全病了,上吐下泻,连金刚橹都拿不稳了…”
“唉,这世道…听说西边也不太平,雪山那边,好像有个什么…什么‘莲教’闹得凶…”
“血莲教!”另一个声音更低的补充,“说是神通广大,能让人死后往生极乐净土,不收金银,只收…‘诚心’。”
“诚心?啥诚心?”
“那谁知道…反正古怪得很。前几天不是有本什么佛经丢了?闹得少林寺都派人下来了…”
玄觉的勺子哐当一声掉进碗里。
央金在桌下踢了他一脚,面不改色地继续啃着馍。
行商们的话题又转到了马匹的价格上,似乎方才所言不过是随风飘散的闲谈。
玄觉却再也吃不下了。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师父师叔们讳莫如深的“血莲教”,原来并非空穴来风,甚至其触角,早已悄无声息地伸到了这中原边陲重镇。那本失窃的《楞伽经》,就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荡开的涟漪,远比想象中更为汹涌诡谲。
离开茶棚,天色已近黄昏。两人决定先寻个僻静处落脚。
穿过几条歪歪扭扭的巷道,人声渐稀。前方一处荒废的小庙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墙垣倾颓,门板歪倒,院内一棵老槐树枝桠虬结。
央金率先踏入庙门,脚步却猛地顿住。
玄觉跟在她身后,探头望去,只见残破的佛殿内,蛛网密布,尘土积了厚厚一层。然而,在那泥塑佛像前的供桌上,却赫然放着三样东西:
一颗干瘪发黑的牛心。 一柄锈迹斑斑、却依旧透着森寒之气的短匕首。 一朵用粗糙黄纸折成的莲花。
三样东西摆放得极整齐,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邪异仪式感。
夕阳的血色光芒从破窗漏入,恰好将这诡异的供桌笼罩其中。
央金脸色瞬间沉下,一步上前,目光锐利如刀,扫过供桌及四周地面痕迹。她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一下那纸莲花的边缘,又迅速收回。
“还是湿的。”她声音发紧,“人没走远。”
玄觉只觉得一股冷气顺着脊椎爬上天灵盖,心脏咚咚狂跳,手心里的汗浸湿了扁担。他环顾四周,破庙死寂,只有风吹过破洞窗纸发出的呜咽声,宛如鬼哭。
忽然,他眼角余光瞥见殿角最阴暗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猛地转头,全力瞪大眼睛望去——
阴影之中,仿佛盘坐着一个极其枯瘦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能隐约看到一颗光溜溜的头颅,和一双突然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不堪的、死气沉沉的灰黄色。
紧接着,那对灰黄色的“东西”,对着他,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
玄觉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