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寒意最浓。 大昭寺侧门悄然开启,几道身影如同融化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没入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央金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吐蕃旅人服饰,颜色暗沉,便于隐匿。藏刀用粗布包裹,负在身后,额前缀着一枚绿松石额饰,平添几分风尘仆仆之感。她眼神锐利,扫视着寂静的街道,如同警惕的母豹。
玄觉跟在她身后,依旧是一身半旧僧袍,外面罩了件厚实的羊皮袄子,看上去像个跟随着商队跑腿的普通小沙弥。他怀里鼓鼓囊囊的,除了那棵不安分的萝卜,还塞满了丹增法王让人准备的干粮和清水。他一手紧紧攥着怀里的须弥铃,另一手忍不住摸了摸揣在怀里的烤饼,脸上既有对前路的忐忑,又有一丝对食物的踏实感。
两名作寻常喇嘛打扮的“明镜台”好手紧随其后,气息沉稳,目光内敛,看似普通,实则皆是寺中百里挑一的潜行与追踪好手。他们是第一道暗哨,将与央金二人保持一定距离,暗中警戒与传递消息。
更深沉的夜色里,另有数批人手,已按照不同路线,提前悄然南下,如同撒入水面的网,将在南部区域悄然布控,静待呼应。
四人一路无言,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暗号的指引,避开巡夜的兵丁和可能存在的眼线,很快便来到拉萨城南出口附近。 此时城门未开,但已有零星的商旅和牧民在寒风中聚集等待。
央金并未靠近城门,而是带着三人拐入附近一条堆满杂物的陋巷。巷底早已有一辆不起眼的、运载着干牛粪和皮货的旧马车等在那里。车夫是个满脸褶皱、眼神浑浊的老者,见到他们,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示意他们钻入堆得高高的货物夹缝中藏好。
这是“明镜台”安排的撤离路线之一。乘坐这辆每日固定出城运送废料的马车,是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
马车微微晃动,开始随着等待出城的人流缓缓移动。干牛粪特有的气味弥漫开来,并不好闻。玄觉被挤在夹缝里,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怀里的萝卜也抗议似的扭动了一下。央金则屏住呼吸,眼神透过货物的缝隙,锐利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城门守卫似乎比往日森严了些,盘查也更为仔细。尤其是对出城的僧侣和形迹可疑的队伍,更是反复询问。 轮到他们的马车时,守卫捂着鼻子粗略地看了看车上的粪料和皮货,又打量了几眼那老态龙钟的车夫,随意问了两句,便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出高大的城门,将拉萨城的轮廓渐渐甩在身后。 直到走出数里之地,远离了城门守军的视线,央金才示意老者停车,四人迅速从货物中钻出,谢过车夫,转而步行,很快便拐上了另一条更为偏僻难行、却直通南部山谷的小道。
天色渐渐亮起,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雪山顶端被染上一抹瑰丽的金红。高原冷冽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令人精神一振,却也带着刺骨的寒意。
一路向南,地势开始缓缓升高,人烟越发稀少。放眼望去,是连绵起伏的荒原、巨大的冰川漂砾和远处巍峨耸立的雪峰。狂风毫无遮挡地刮过旷野,发出呜呜的呼啸声。
玄觉久在少林,何曾见过如此苍茫壮阔又严酷无比的景象,看得有些呆了,连寒冷都暂时忘记。他怀里的混沌金菩似乎也对这天地浩渺有所感应,叶片微微舒展,吞吐着稀薄而纯净的天地元气。
“跟紧点,别东张西走掉了队。”央金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打断了他的出神,“这路上可不太平,不仅有狼群,说不定还有血莲教的暗桩。”
玄觉连忙收敛心神,加紧脚步跟上。他武功底子薄,走了这许久山路,已经开始微微气喘,但看着前方央金那在风中挺拔矫健、仿佛不知疲倦的背影,又不好意思喊累,只好咬牙坚持。
那两名“明镜台”的喇嘛则早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沿途的乱石或坡坎之后,只在偶尔需要改变方向或提示危险时,才会在不远处现出身形,打出几个简洁的手势。
日头升高,又渐渐西斜。 高原的天气变幻莫测,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却不知从何处涌来大片乌云,狂风卷着雪粒和冰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能见度骤然降低,气温也急剧下降。
四人不得不找了一处背风的岩壁暂避。 玄冻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地掏出怀里的烤饼,却发现已经被冻得硬邦邦,啃起来十分费牙。央金从随身皮囊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壶,拔开塞子,一股辛辣浓烈的酒气弥漫开来。
“喝一口,驱驱寒。”她将银壶递给玄觉。 玄觉连忙摆手:“出家人不饮酒…” “命都快没了,还守那死规矩!”央金瞪他一眼,“这是药酒!快喝!” 玄觉被她一吼,只得接过,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一股火线般的暖流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随即扩散向四肢百骸,果然驱散了不少寒意,只是那辛辣味呛得他直咳嗽,光头上都冒出了细汗。
央金拿回酒壶,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面不改色。她看了看天色,眉头紧锁:“这鬼天气,怕是还要持续一阵子。我们不能干等。” 她目光扫过四周,忽然定格在远处风雪弥漫中,若隐若现的一片巨大黑影轮廓上。 “那里好像有个废弃的贡康(山神庙)?去那里避一避,生火烤烤。”
另外一名“明镜台”喇嘛顺着她指的方向凝望片刻,点头确认:“是有一处旧庙,荒废有些年头了,平时只有些牧羊人会偶尔歇脚。”
四人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黑影方向艰难行去。 越是靠近,越觉得那废弃神庙规模不小,残破的围墙和高耸的经幡柱在风雪中如同沉默的巨人。
终于走到庙门前,那木门早已腐朽倒塌一半。院内积满了厚厚的雪,残破的大殿黑黢黢的,如同张开的巨口。
一名“明镜台”喇嘛率先悄无声息地潜入探查,片刻后返回,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央金这才带着玄觉走了进去。
大殿内果然空旷破败,佛像蒙尘,壁画剥落,到处结着蛛网。但好在墙壁屋顶大体完好,能遮风挡雪。殿角还有一些前人留下的、早已熄灭的篝火痕迹和散落的枯枝。
另一名喇嘛熟练地收集枯枝,很快生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橘黄色的火焰跳动起来,带来了宝贵的温暖和光亮,驱散了殿内的阴寒与黑暗。
四人围坐在火堆旁,烤着火,吃着硬邦邦的干粮。 殿外风雪呼啸,殿内却暂时获得了一丝难得的安宁。
玄觉靠着冰冷的墙壁,暖和过来后,疲惫感上涌,眼皮开始打架。怀里的萝卜也安静下来,似乎睡着了。 央金则依旧保持着警惕,耳朵微动,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两名喇嘛则轮流在殿门附近警戒。
时间缓缓流逝。 就在玄觉迷迷糊糊即将睡着之际—— 他怀里的须弥铃,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并非自主发声,而是更像一种…警惕的颤栗?
几乎同时,央金和两名“明镜台”喇嘛猛地睁开了眼睛,手瞬间按上了兵刃!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大殿深处那一片黑暗的角落!
篝火的光芒无法触及那里,只有无尽的黑暗。 但就在刚才那一刹那,他们都清晰地感觉到——那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并且,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彻骨的…邪异气息,如同毒蛇吐信般,一闪而逝!
“谁在那里?!”央金厉声喝道,长身而起,藏刀已然出鞘半寸! 两名喇嘛身形一闪,已成犄角之势,封住了那片黑暗角落可能扑出的路线。
玄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惊醒,睡意全无,吓得一把紧紧抱住怀里的铃铛和萝卜,紧张地望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篝火噼啪作响,殿外风雪呜咽。 而那一片黑暗的角落,在央金的喝问之后,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们的错觉。
但没有人放松警惕。那种如芒在背的冰冷感觉,并未完全消失。
央金眼神冰冷,从怀中取出一枚火折子,晃亮了,手腕一抖,精准地扔向那片黑暗角落! 火折子划出一道微弱的光弧,落在地上,滚动了几下,勉强照亮了方圆几步的范围——
只见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串并非他们留下的、新鲜的、湿漉漉的脚印! 那脚印狭长怪异,似乎并非人类所有,一直延伸向大殿更深处,没入火光无法照亮的、更加浓郁的黑暗之中!
而在火折子光芒即将熄灭的瞬间,所有人都似乎看到,在那黑暗的最深处,有一双冰冷、残忍、闪烁着非人幽光的眼睛,倏然睁开,朝着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
“戒备!”央金的声音陡然拔高! 废弃的古庙,温暖的篝火,瞬间被无形的杀机和刺骨的邪寒所笼罩!
他们的行踪,难道暴露了?! 这庙里的东西,是冲他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