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寒意彻骨。废弃羊圈的残垣断壁并不能完全阻挡高原夜间的酷寒,两人几乎是蜷缩着熬过了后半夜。简单啃了几口冻得硬邦邦的奶渣和肉干,他们便再次上路。
越靠近逻娑河谷,地势越发平缓,甚至出现了一条被车轮和脚步磨得光滑的泥土小路。沿途开始能看到零星的青稞田、低矮的土坯房舍以及用石块堆砌的玛尼堆。偶有早起的牧民赶着牦牛羊群从远处经过,苍凉的号子声随风隐隐传来,充满了浓郁的高原生活气息。
这片土地辽阔而壮美,与之前经历的雪山绝域、死亡沼泽截然不同,充满了生机与人间烟火气。
然而,央金的神经却丝毫没有放松。她注意到,那些看似寻常的牧民中,有些人的目光会在不经意间过于长久地停留在他们这两个外来者身上。田间劳作的农夫,休息时似乎也在观察着道路上的动静。甚至连那些看似懵懂的孩童,眼神也会偶尔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审视。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如同稀薄空气般弥漫在这片圣地的边缘。
他们试图向一处看起来较大的村庄靠近,想打听些消息或许换点热食,还未进村,就被村口几个闲聊的壮年男子拦住。对方态度算不上凶恶,却带着明显的警惕和排外,用生硬的汉语盘问他们的来历、目的,并明确表示村子不欢迎陌生面孔,尤其是“从东边来的”。
央金试图亮出吐蕃佛宗护法的身份,对方却只是冷笑,眼神更加怀疑,甚至隐隐按住了腰间的短刀。显然,血莲教早已散布了某种针对外来者(尤其是可能与佛宗有关者)的谣言或指令。
两人只得无奈退走。
“他们……他们怎么这样……”玄觉有些委屈和不解,在他朴素的认知里,佛门之地不都应该慈悲为怀、广迎八方吗?
“有人提前洒下了猜疑和恐惧的种子。”央金语气冰冷,“这比直接的刀剑更可怕。”
他们绕开村庄,继续沿着小路向逻娑城方向前行。越是靠近,盘查和窥视的感觉就越发明显。好几次,他们都发现有骑着快马、穿着统一服色的人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逡巡,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上的行人,那绝非普通的牧民或商队护卫。
央金甚至凭借过人的目力,看到其中一队人的领口内侧,似乎绣着一个极小的、不易察觉的红莲标记!
血莲教的触角,果然已经深入到了逻娑城的周边地带!他们似乎在构建一道无形的封锁线!
正午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逻娑城外围的第一个大型集镇。这里人烟稠密了许多,各族商旅、朝圣的信徒、本地的居民摩肩接踵,各种语言、气味、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异常繁华热闹。
然而,在这份热闹之下,央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更多不寻常的细节。
集镇入口处,设有简易的木栅栏和了望台,一队身穿吐蕃官军服色、却气质阴鸷的士兵正在盘查过往人等,尤其是僧侣和中原打扮的旅客。盘问得极为仔细,甚至会翻检行李。
央金注意到,这些士兵对几支规模较大、打着某几个特定商号旗帜的商队却异常客气,几乎不做检查便直接放行。而那些商队的护卫,个个太阳穴高鼓,眼神精亮,显然身怀不俗武功,行走间彼此呼应,纪律严明,绝非普通商旅。
更让她心惊的是,她在集镇的几个角落,看到了几个虽然穿着普通吐蕃百姓衣物、却在颈后或手腕内侧露出模糊红莲纹身的人!他们如同幽灵般混在人群中,低声交谈,目光不断扫视,显然在监控着集镇的风吹草动。
血莲教的渗透,远比想象中更深入、更系统!他们不仅控制了要道,似乎还与部分当地驻军、特定商队达成了某种默契或合作!
两人不敢在集镇久留,低调地穿行而过,买了一些不易保存的热糌粑和酥油茶,便匆匆离开。
继续前行,逻娑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高耸的城墙、宏伟的佛塔金顶、以及远处红山上巍峨的宫殿群,都给人无与伦比的视觉冲击和精神震撼。无数虔诚的信徒正一步一叩首,向着圣城的方向顶礼膜拜,场面庄严而神圣。
但央金却无心欣赏这份壮丽。她的心越来越沉。
因为她看到,在逻娑城那巨大的城门外,盘查的力度远超集镇!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不仅有官兵,还有几名身穿暗红色袈裟、眼神倨傲冰冷的蕃僧在一旁监督审视!所有试图入城的人,无论僧俗,都必须接受极其严格的检查,甚至要回答一些涉及佛经教义和近期行踪的古怪问题。
一旦回答稍有迟疑或错误,便会被立刻带走,下场不明。
这哪里是圣城入口?简直如同龙潭虎穴!
“女菩萨,这……这怎么进去啊?”玄觉看着那戒备森严的城门,脸都白了。他这副中原人的长相和憨厚气质,简直就是活靶子。
央金眉头紧锁,拉着玄觉远远退开,躲到一处能观察城门情况的土坡后。硬闯绝对是自投罗网。必须另想办法。
她的目光在城外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扫视,脑海中飞速运转。那些被轻易放行的大商队……那些混在人群中的血莲教暗桩……或许……
她想起了那块“血莲令”。或许可以冒充某个身份?但风险极大,一旦被识破,后果不堪设想。
或者,等到夜间潜行入城?但逻娑城墙高池深,守卫森严,夜间巡查只会更紧,难度极高。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玄觉忽然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指着城门方向一个刚刚被放行进入的队伍,低声说道:“女菩萨,你看那队人……”
央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是一支规模不大的马帮,驮运着一些药材和皮毛,看起来并不起眼。为首的是一个满脸风霜、神色焦虑的中年吐蕃汉子。他们之所以引起玄觉注意,是因为在通过检查时,那中年汉子偷偷塞给检查士兵一小袋东西,又对那监督的蕃僧极其谦卑地行了个礼,低声下气地说了几句什么,这才被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他们好像……给了钱?”玄觉小声说道,“而且那个领头的,看起来很着急,好像家里出了什么事?”
央金心中一动。贿赂守卫,或许是一条路子?但风险同样巨大,一旦对方翻脸,立刻完蛋。而且他们现在身无长物,拿什么贿赂?
她仔细观察着那支马帮,尤其是那个为首的中年汉子。那人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和急切,不时回头催促手下加快速度,似乎确有急事。
或许……可以从这人身上想想办法?
她低声对玄觉说道:“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去哪。”
两人远远吊在那支马帮后面,见他们入城后并未前往市集,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偏僻的巷子,最终停在了一处看起来颇为陈旧的院落前。院门上挂着一个药囊标志的幌子,似乎是一家药铺。
那中年汉子急匆匆地敲开门,与里面的人焦急地交谈了几句,然后指挥手下将驮运的药材快速搬了进去,随即大门又紧紧关闭。
央金和玄觉躲在巷口阴影处,默默观察。
过了一会儿,院门再次打开,一个学徒模样的小伙子跑了出来,径直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神色同样慌张。
央金对玄觉使了个眼色,两人悄然跟上那小学徒。
只见小学徒穿街过巷,最后跑进了一条更加破败、污水横流的贫民巷,钻进了一个低矮的窝棚里。
央金让玄觉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攀上窝棚旁一处较高的残破土墙,向下望去。
窝棚内光线昏暗,充满了草药味和病人的呻吟声。一个气息奄奄的老妇人躺在破毯子上,脸色灰败,嘴唇发紫。一个小女孩正跪在旁边低声哭泣。那小学徒正焦急地对一个看起来像是本地郎中的老者说着什么,隐约能听到“阿妈……中毒……师父说缺……龙胆草……还在找……”之类的话语。
那郎中摇头叹气,表示无能为力。
央金心中一动,悄然退下,回到玄觉身边。
“怎么样?”玄觉忙问。
央金目光闪动,压低声音说道:“机会来了。那马帮头领的家人中了奇毒,急需一种叫‘龙胆草’的药救命,但似乎很难找。”
她看向玄觉,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你那个……宝贝萝卜,不是蕴含生机吗?你说……它能不能……解毒?”
玄觉张大了嘴巴,低头看看怀里揣着的、一路惹祸又救命的青萝卜,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能行吗?它就是一个萝卜啊……顶多……顶多能活血化瘀?”
“死马当活马医!”央金断然道,“这是我们接近他们、或许能获得帮助的唯一机会!试试总比硬闯城门强!”
说罢,她拉着还在发懵的玄觉,径直走向那处破旧的院落——那家药铺。
她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院门。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那中年汉子疲惫而警惕的脸:“谁?”
央金用流利的吐蕃语,开门见山,语气尽量平静:“我们或许有办法解令堂所中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