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河床中的惨状,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两人加快脚步。那艳红的毒粉与乌黑的尸身,不仅是血莲教残忍的证据,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他们的活动越发猖獗,势力正在急速扩张,甚至开始清理无关的目击者。
“猎莲图”指引的道路变得愈发艰险,许多地段几乎是在悬崖峭壁上攀缘。玄觉叫苦不迭,却也咬牙硬撑,他虽憨直,却也明白眼下绝非喊苦喊累的时候。怀里的萝卜和手中的菜刀,成了他对抗恐惧与疲惫的唯一寄托。
央金则更加沉默,眉头紧锁,时时对照地图,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那本皮册不仅是路线图,更像是一份不断更新的死亡笔记,提醒她敌人远比想象中更强大、更无所顾忌。
如此昼夜兼程又行了数日,地势逐渐升高,空气愈发稀薄寒冷,远处雪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巨大。根据地图显示,他们已逐渐接近逻娑河谷的外围区域。
这一日黄昏,两人按照地图指示,艰难攀上一处极其险峻的山脊。狂烈的山风几乎能将人吹倒,脚下是万丈深渊。
央金指向前方一座如同巨鹰喙部般突兀探出、俯瞰下方山谷的狰狞石崖:“那就是鹰嘴崖!地图标注的紧急联络点就在崖下。”
玄觉顺着她所指望去,只见那鹰嘴崖险恶异常,下方云雾缭绕,根本看不清具体情形,不由咂舌:“崖下?这……这怎么下去?那位采药人‘吉桑’难道是飞鸟不成?”
“既然地图标注,必有路径。”央金语气肯定,她对这份“猎莲图”的准确性已深信不疑。她仔细对照图示,很快在崖壁一侧发现了一条极其隐蔽、几乎被藤蔓和风化岩石完全遮盖的狭窄小径。那小径陡峭异常,仅容一人贴壁侧身而行,一侧便是令人晕眩的深谷。
两人小心翼翼,花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有惊无险地下到鹰嘴崖底部。此处地势相对平缓,背风向阳,竟生长着不少耐寒的灌木与草药。一座低矮简陋的石头小屋依崖而建,屋顶覆盖着干草和树皮,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药草和兽骨,随风轻轻碰撞,发出单调的声响。屋旁开垦了一小片药圃,种植着些许绿意。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在药圃中弯腰忙碌着。那人身形干瘦,穿着一件缝满补丁、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皮袍,头发灰白杂乱,用一根骨簪随意挽着。
似乎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那人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竟是一位老妪。
她的面容饱经风霜,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皮肤黝黑粗糙,一双眼窝深陷,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雪山上盘旋的猎鹰。她的目光在央金和玄觉身上迅速扫过,尤其是在央金腰间的藏刀和玄觉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憨厚气质上停留了一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长年离群索居形成的冷漠与戒备。
“你们是谁?怎么找到这里的?”老妪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岩石,带着浓重的、口音古怪的吐蕃语。
央金上前一步,依照地图指示,用吐蕃语缓声道:“格桑花开。”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老妪那古井无波的眼神瞬间波动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却未能逃过央金的眼睛。她再次仔细打量了两人一番,尤其是仔细看了看央金的面容和衣饰特点,眼中的戒备稍稍褪去,但依旧冷淡。
“跟我来。”她丢下三个字,不再多问,转身便走向那间石屋。
屋内比外面看起来更为简陋,几乎没有多余的物件。一个石砌的火塘,里面燃着微弱的牛粪火,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和暖意。墙壁上挂着几样采药挖矿的简单工具,还有一张磨得发亮的旧弓和几支箭。角落铺着干草和兽皮,便是床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混合了多种草药的苦涩气味。
老妪指了指火塘边两个当做大椅子的树桩,示意两人坐下。她自己则拿起一个黑乎乎的陶罐,给两人倒了两碗浑浊的、冒着热气的药茶,药味扑鼻。
“喝。”她言简意赅,自己则坐到对面,拿起一把小药锄,开始默默地处理身边簸箕里的一些草药根茎,似乎并不想主动交谈。
玄觉看着碗里那颜色可疑、气味刺鼻的茶水,有些犹豫。央金却毫不迟疑地端起来,吹了吹热气,小口啜饮起来。茶水入口极苦,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回甘,一股暖流随之涌向四肢百骸,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好茶。”央金由衷道,“多谢阿嬷。”
老妪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央金知道与这等隐居异人打交道,拐弯抹角反而不美,便开门见山道:“阿嬷,我二人受人所指,前来求助。如今吐蕃境内,有名为‘血莲’之邪教为祸,其魔爪已伸向桑耶寺等圣地,欲颠覆佛统,祸乱苍生。我等欲前往逻娑城示警,奈何前方路途不明,邪教势力盘踞,恐难顺利抵达。还请阿嬷指点迷津。”
她说话时,紧紧盯着老妪的反应。
听到“血莲”二字时,老妪捣药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那双鹰隼般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极其深刻的厌恶与……痛楚。虽然转瞬即逝,却被央金精准捕捉。
沉默持续了良久,只有药锄捣击石臼的单调声响和火塘里柴火的噼啪声。
就在央金以为对方不会回应时,老妪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寒意:“血莲……那群该堕入金刚地狱的蛆虫……他们又开始活动了吗?”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央金和一旁努力尝试喝药茶、被苦得龇牙咧嘴的玄觉:“就凭你们两个?一个吐蕃的护法丫头,一个……中原来的傻小子?就想对抗他们?”
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央金挺直脊背,眼神坚毅:“力虽微薄,义不容辞。况且,并非只有我二人。”她轻轻拍拍随身的行囊,那里面放着“猎莲图”与血莲令。
老妪浑浊的目光在她行囊上停留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再次陷入沉默。许久,她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沧桑与无奈。
“逻娑城……你们现在去不了。”老妪语出惊人。
“为何?”央金心中一紧。
“一个月前,通往逻娑城的几条主要隘口,就已经被不明身份的‘流匪’占据了。名为设卡收税,实则严查所有过往行人,尤其是僧侣和你们这样的外来者。”老妪语气平淡,却说着令人心惊的消息,“他们盘查极严,稍有可疑便会扣押甚至‘消失’。那根本不是流匪,定然是血莲教布置的人手!他们已经掐断了外部进入逻娑平原最容易走的通道!”
央金脸色顿变!这消息比河床尸体会更令人震惊!血莲教竟已敢公然控制交通要道?他们想干什么?封锁消息?还是为更大的阴谋做准备?
“难道没有其他路可走?”央金急问。
“有。”老妪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磨得发亮的旧弓旁,用手抚摸着弓臂,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还有一条古道,极少人知,也极难走。要穿越‘魔鬼刮风口’,绕过‘死亡沼泽’,从雪山背面的绝壁翻过去……九死一生。”
她转回头,看着央金:“那条路,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要想清楚,踏上那条路,可能没到逻娑城,就先喂了秃鹫和狼。”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火塘燃烧的噼啪声。玄觉听得脸都白了,手下意识地又摸向了怀里的萝卜。
央金却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道:“请阿嬷指路!纵是刀山火海,也必须闯一闯!”
老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锐利的目光中似乎终于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她缓缓点头:“好。今晚好生休息。明日天亮,我告诉你们怎么走。”
是夜,两人就在老妪的石屋中歇息。玄觉很快在草堆上沉沉睡去。央金却辗转难眠,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心中波涛汹涌。血莲教的势力扩张速度远超预估,逻娑城的情况恐怕已万分危急。
半夜时分,她忽然听到极轻微的响动。只见那老妪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屋角,挪开几块松动的石头,从里面取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长条状的物品。
她回到火塘边,就着微弱的光线,缓缓打开油布。
里面并非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柄陈旧的、木质已经发黑的金刚橛(佛教法器之一,通常用于降魔仪式)。与寻常金刚橛不同,这柄的橛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与“猎莲图”上相似的古老文字,尖端还隐隐带着暗红色的、洗刷不掉的污迹。
老妪用枯瘦的手指,极轻极慢地、一遍遍擦拭着那柄金刚橛,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无比复杂的情感——有悲伤,有怀念,有刻骨的仇恨,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凝固的坚毅。
她低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仿佛在与无形的存在对话:
“……时候……快到了吗……那些从地狱里爬回来的红莲……终究还是躲不过……”
央金屏住呼吸,心中震动不已。这位吉桑阿嬷,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采药人!她与血莲教之间,定然有着极深的渊源和宿怨!
这条看似绝路的古道,或许才是真正通往真相与破局关键的起点。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