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觉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又猛地炸开,冲向四肢百骸。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后猛退,脊背“咚”一声撞在身后残破的门板上,震落簌簌灰尘。
那角落里枯坐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模糊得几乎要融化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那片死寂的、非人的灰黄色,清晰地烙在玄觉的视网膜上,缓慢地眨动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仿佛深潭底沉积了千年的淤泥。
“央…央金!”玄觉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
不用他喊,央金早已动了。
就在玄觉踉跄后退的同一瞬,她已如一头察觉危险的母豹,身形倏然压低,腰间的银柄藏刀“锵啷”出鞘半寸,寒光流泻,将她英气的面庞映得一片肃杀。她的目光锐利如针,死死钉在那片阴影上,全身肌肉绷紧,进入了随时可扑击亦可远遁的戒备状态。
破庙里死寂无声,只有风吹过窗棂破洞的呜咽,以及三人(如果那阴影里的也算“人”的话)极力压抑的呼吸声。
那灰黄色的眼珠动了一下,似乎从玄觉身上,缓缓移到了保持拔刀姿势的央金身上。被那目光扫过,央金竟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如同被冰冷的毒蛇信子舔过皮肤。
没有杀气,没有敌意,甚至没有任何属于活物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
“什么东西…装神弄鬼!”央金厉喝一声,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对峙。她的声音在空荡的破殿里激起回响,反而更添几分诡异。
那阴影中的存在,对她的呵斥毫无反应。灰黄色的眼珠又缓缓移回,再次聚焦在玄觉脸上。
玄觉被看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下意识地又将怀里那颗救回来的青萝卜抱紧了些,仿佛这水灵的蔬菜能给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就在这极度紧绷的寂静中,那东西…竟然开口了。
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缓慢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滞涩的、非人的腔调:
“青…萝…卜…”
它…居然在说他的萝卜?玄觉彻底懵了。
“…好…”那声音又挤出两个字,干涩无比,却似乎…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辨认的…渴望?
央金眉头紧锁,握刀的手纹丝不动,低声道:“笨南瓜,它好像…对你的菜有兴趣?”
玄觉低头看看怀里水灵饱满的萝卜,又看看阴影里那枯槁诡异的存在,脑子乱成一锅粥。拿萝卜砸它?还是…递给它?
未等他想出对策,那阴影中的存在忽然动了!
并非暴起发难,而是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僵硬的姿态,抬起了了一只枯柴般的手。那手指干瘪得只剩皮包骨,指甲长而弯曲,沾着黑乎乎的污垢,直直地指向玄觉…怀里的萝卜。
与此同时,那股原本虚无缥缈的诡异气息,骤然变得清晰起来!并非内力激荡,也非杀气逼人,而是一种更阴冷、更晦暗的精神压迫,如同无形的潮水,弥漫开来,试图侵入人的心智。
玄觉首当其冲,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细碎嘈杂的低语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搅得他心烦意乱,眼前甚至开始发花。他修炼的少林基础心法自行运转,却如溪流遇海潮,根本无法抵挡,只能勉强守住灵台一点清明,死死抱着萝卜,额头冷汗涔涔。
“小心!是摄心邪术!”央金低喝一声,她修为远胜玄觉,虽也感到心神微荡,却更能清晰感知到这无形力量的本质。她不再犹豫,半出鞘的藏刀彻底挥出,划出一道银亮的弧光,并非劈向那阴影,而是斩向两人前方的虚空!
刀锋过处,那股无形的阴冷压力竟似被锐利之物从中剖开,微微一滞!
“走!”央金一把抓住玄觉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猛地将他朝破庙门外甩去!
玄觉身不由己,踉跄着跌出门外,差点摔个嘴啃泥。他慌忙回头,只见央金并未立刻退出,而是手腕一翻,刀光如匹练,护住周身,同时足尖连点,身形疾退,每一步都踩在诡异气场被刀锋斩出的薄弱处,动作迅捷如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应对精神压迫的谨慎。
那阴影中的存在,似乎因央金的搅扰和猎物的逃离而躁动起来。那双灰黄色的眼珠骤然亮起微光,口中发出的不再是破碎的字词,而是一连串急促、扭曲、完全无法理解的嘶哑音节,像是某种亵渎神圣的咒语!
破庙内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供桌上那牛心、匕首、纸莲似乎与之呼应,隐隐震动!
央金脸色更沉,退势更快,口中却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啸声中正平和,隐隐带有吐蕃佛门真言的韵律,强行冲淡了那邪异咒语的侵蚀。
眨眼间,她已退至门边,最后猛地回身一刀,刀气斩断门槛处弥漫的阴冷气息,娇叱道:“愣着干什么!跑啊!”
玄觉如梦初醒,连滚爬起,抱着他的萝卜和菜刀,使出吃奶的力气跟着央金发足狂奔。
两人一前一后,冲出荒废庙宇的范围,一头扎进外面昏暗曲折的巷道里,直到将那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彻底甩在身后,方才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
“刚…刚才那到底是什么?”玄觉心有余悸,声音还在发颤。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还在隐隐作痛,像是被针扎过一样。
央金调整着呼吸,收刀入鞘,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不知道。不像中原路数,也不全似吐蕃秘法…倒像是…几种邪门歪道糅杂出来的怪胎。”她回想起那双灰黄的眼睛和诡异的精神压迫,补充道,“而且,是个‘残次品’。”
“残次品?”玄觉不解。
“嗯,”央金点头,“气息不稳,时强时弱。那摄心邪术也是徒具其形,压迫感有余,精纯度不足,否则没那么容易挣脱。像是…练功走了岔子,或者…”她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被人用某种手段强行催谷出来的。”
她顿了顿,看向玄觉,眼神古怪:“不过,它好像真的只想抢你的萝卜。”
玄觉:“…”
这都什么事啊!被一个邪门歪道的“残次品”怪物盯上,不是因为身怀绝世武功,也不是因为知晓惊天秘密,而是因为…怀里揣着颗水灵的青萝卜?他这下山追经书的旅途,从一开始就就没对劲过!
“那…那供桌上的东西?”玄觉想起那牛心、匕首和纸莲。
“祭祀。或者说,某种邪仪。”央金语气肯定,“‘血莲教’最喜欢搞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那颗心,是‘祭品’;那匕首,是‘凶器’;那纸莲…”她冷笑一声,“自然是昭示他们那见不得光的招牌。”
“莲开见我…”玄觉喃喃念出路上看到的字迹,与眼前景象联系,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看来,这河州城里,‘莲教’的根须,比我们想的还要深。”央金目光扫过错综复杂的巷道,眼神锐利,“那怪物虽邪门,但更像是被放在那破庙里的一个‘哨子’,或者…一个警告。”
警告所有试图追查《楞伽经》,试图触碰“血莲教”秘密的人。
玄觉抱着他的萝卜,只觉得这原本水灵可爱的蔬菜,此刻竟有些烫手。他看看眉头紧锁、沉思下一步行动的央金,又看看自己手里那把方丈亲赐、目前主要功绩是吓跑老乞丐和引来怪物的“防身”菜刀,悲从中来。
“女施主…”他哭丧着脸,“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吗?我就说咱们走错路了,其实是想去江南贩菜…”
央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刚要开口,忽然耳朵微动,脸色一变,猛地伸手捂住玄觉的嘴,将他再次拉入更深的阴影里。
“嘘!”
巷口远处,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金属轻磕甲胄的声响,以及压低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仔细搜!每一处巷子都不能放过!” “上头有令,发现形迹可疑者,特别是蕃僧打扮的,一律带回去盘问!”
玄觉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这声音…是官兵?!
央金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前有邪教怪物,后有朝廷鹰犬。这河州城,当真已成龙潭虎穴。
她松开手,与玄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
跑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