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内光线朦胧,烟雾缭绕,那混合着香料、酥油和草药的气味,仿佛有生命般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神不自觉放松的暖意。
玄觉站在厚厚的地毯边缘,手足无措,像是被扔进琉璃盏里的土疙瘩,浑身不自在。他怀里的小黑猫也罕见地安静下来,碧瞳警惕地打量着烟雾后那个模糊的身影,喉咙里发出极低的咕噜声。
“孩子,过来些。吾并非吃人的妖魔。”那温润平和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海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不安。
玄觉咽了口唾沫,磨磨蹭蹭地往前挪了几步,终于能稍微看清那位扎西尊者的模样。
他看起来并不像想象中那般苍老,面容大约四五十岁,皮肤是高原人常见的古铜色,光滑而紧致,唯有眼角细微的纹路透着岁月的痕迹。他双目微阖,并非盲眼,而是一种沉浸于内在世界的宁定。鼻梁高挺,嘴唇微薄,组合在一起,有种悲悯与疏离交织的奇异气质。他身披一件暗红色的、绣着金色曼荼罗图案的袈裟,盘膝坐在蒲团上,双手结着一个玄奥的手印。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额头正中,并非涂抹的朱砂,而是天生的一点殷红如血的痣,在那朦胧光线下,仿佛一只微闭的竖眼,平添几分神秘。
“坐。”尊者并未睁眼,只是微微抬手示意面前的蒲团。
玄觉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却觉得腿怎么摆都不对劲,远不如蹲在菜地里舒服。他把经书和剑放在腿上,黑猫则趁机钻了出来,蹲在他脚边,依旧警惕地盯着尊者。
“你从少林来?”尊者的声音依旧直接响在脑海,省去了空气传声的步骤,更显诡异。
“是……是的。”玄觉老实回答,心里嘀咕:这不废话吗?看我这发型(虽然只有寸许)和衣服也知道啊。
“为寻此经?”尊者的“目光”似乎落在他腿上的《楞伽经》上。
“方丈师命,不敢有违。”
“历经艰险,几度生死?”
“呃……差不多吧。”玄觉想起之前的遭遇, still 心有余悸。
“可曾疑惑?为何偏偏是你?一个……种菜的弟子?”尊者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急不缓,如同暖流,悄然浸润心田。
玄觉一愣,这问题可算问到他心坎里了,脱口而出:“疑惑啊!当然疑惑!我都纳闷好久了!寺里那么多武功高强的师兄不派,派我下来,差点把小命都丢了!”他一时忘了央金“谨守心神”的告诫,开始倒苦水,“您说是不是方丈他老人家年纪大了,一时糊涂……”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失言,赶紧捂住嘴,紧张地看着尊者。
尊者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声音依旧平和:“非是糊涂,或是看到了你身上,旁人未有之特质。”
“特质?种菜种得特别好的特质吗?”玄觉小声嘟囔。
“呵呵……”尊者轻轻笑了,“譬如,你手中之剑。它非凡铁,乃有灵之物,名唤‘慧剑’。非心性澄明,赤子真心者,难以引动其灵性。而你,做到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譬如,你怀中圣典。其内所蕴‘心印’,非大智慧、大毅力、大机缘者不可触碰,强行参悟,反遭其噬。而你,不仅触碰,更借其力净化邪阵,虽是无心,亦是缘法。”
玄觉听得张大了嘴巴,低头看看剑,又看看经书,有点飘飘然:“原来……我这么厉害吗?”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个走狗屎运的菜农,没想到在这位高僧眼里,竟然是什么“赤子真心”、“大机缘”?
“自然。”尊者的声音愈发温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众生皆具佛性,唯尘垢遮蔽。你虽不诵经,不习武,然于日常劳作中,心无杂念,返璞归真,暗合天道,故能得神物认可。此乃汝之‘慧根’,只是尚未自知罢了。”
这话听着太舒服了!简直说到了玄觉的心窝里!比起无相师叔整天骂他蠢笨,方丈高深莫测的指派,这位尊者的话简直如沐春风!他顿时觉得这位扎西尊者看起来慈眉善目,比寺里那些老和尚好打交道多了!
“那……那尊者,我现在该怎么办?”玄觉忍不住请教,语气都恭敬了不少。
烟雾后的尊者沉默了片刻,额心那点红痣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他的声音多了一丝缥缈:“未来之象,纷乱如麻。吾只见片段……此经关乎重大,若径直返回少林,恐引来更强觊觎,灾劫蔓延,生灵涂炭……”
玄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那……那怎么办?”
“或许……可暂留吐蕃。”尊者缓缓道,“桑耶寺中有无尽秘藏,可助你参悟‘心印’,驾驭‘慧剑’,真正明心见性,获得守护此经之力量。待风雨稍息,再作打算,亦不迟也。”
留在吐蕃?参悟心印?玄觉有点心动,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方丈那边……”
“少林那边,吾可遣使说明利害。想必无嗔方丈,亦以苍生为念。”尊者语气从容,一切仿佛都已安排妥当,“此乃化解劫难,亦是你的莫大机缘。须知,在少林,你或许终生只是一浇菜僧。而在吐蕃,你或可成就……‘慧剑明王’之果位。”
慧剑明王?听起来就很厉害!比“种菜大师”听起来威风多了!玄觉的小心脏不争气地砰砰跳起来,脑子里已经开始幻想自己手持神剑、大杀四方、受万人敬仰的画面了……
就在他心神摇曳,几乎要点头答应之际——
嗡!
他腿上的秋水剑,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嗡鸣!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剑身传入他掌心,如同醍醐灌顶,瞬间让他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同时,他脚边的黑猫也突然“喵”了一声,伸出爪子,不轻不重地在他脚背上挠了一下!
刺痛感让玄觉一个激灵!
刚才那些让他飘飘然的话,如同潮水般退去,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猛地冒了出来:不对啊!方丈让我送经书回去,也没说会生灵涂炭啊?这尊者说得这么严重,怎么感觉像是在吓唬我?还有,留在吐蕃……那不就是把别派的宝贝揣自己怀里吗?这……这好像不太地道吧?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经书,眼神恢复了之前的警惕和困惑,小声问道:“可是……尊者,这经书毕竟是少林的……我就这么留在吐蕃,不太好吧?感觉……有点像偷东西?”
烟雾后的尊者,那一直宁定的眉宇,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看似憨傻的小和尚,在心旌摇动之际,竟能被外物强行拉回心神。
他额心的红痣,光芒又微不可察地亮了一瞬。
帐篷内的奇异香气,似乎浓郁了少许。
尊者的声音依旧温和,却突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痴儿。佛法无边,何分彼此?少林、吐蕃,皆是佛土。经书存于何处,岂因门户之见而固步自封?吾乃为你计,为苍生计,你竟执着于虚名,岂不闻‘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带着佛理的光环,顿时让玄觉哑口无言,感觉自己好像真的犯了什么大错,思想境界太低了。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到玄觉再次被慑住,尊者语气稍缓,声音变得更加空灵,仿佛带着某种催眠的力量:“放下执着,方得自在。将经书予吾一观,让吾为你指明那‘心印’所在,助你踏出解脱第一步……”
他的声音仿佛拥有魔力,玄觉只觉得眼皮有些沉重,心神再次恍惚,下意识地就要将手中的经书递出去……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脱离经书的刹那——
“小和尚!紧守灵台!他在用‘惑心梵音’!”
帐篷帘子猛地被掀开!央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手中白色短杖直指烟雾后的尊者,声音带着惊怒和急切!
她的闯入,如同一声惊雷,瞬间打破了帐篷内那诡异而压抑的氛围!
玄觉猛地惊醒,如同被冷水浇头,瞬间缩回手,把经书死死抱在怀里,惊骇地看着烟雾后的尊者!
扎西尊者那双一直微阖的眼睛,在这一刻,猛地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