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章将人接回陆府,没有送往揽月居,径直回了自己的一方居,很快上房那边得到了消息。
待他沐身更衣后,便去了上房。
陆老夫人不问缘由,先是来了一句,叫他把人送走。
面对陆老夫人的强硬要求,陆铭章没有争辩什么,而是把戴缨离开陆家后所遭受之事道了出来。
陆老夫人听说,半晌沉默不语。
“那谢家除了一个谢容,就没个好的。”
陆铭章道了一声是。
接着,陆老夫人看向儿子,又道:“你别糊弄,就算缨丫头受了屈,你若真想给她平事,不过就是你一句话,何必闹今天这一出?”
陆铭章点了点头,说道:“母亲说的是,想替她平事容易,只是……儿子相中了这丫头。”
“你……这不是胡闹嘛!”
对陆老夫人来说,儿子愿往房里领人,再好不过。
她为此事不知愁了多少年,可他是个主意大的,这府里没人能替他主张,哪怕她这个母亲也不能。
按理,听他愿意纳妾,她该高兴,可缨丫头那是谢家小郎的表妹,谢小郎同自家孙女儿有亲。
“不行,其他人我不说什么,就这丫头不行。”
陆老夫人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许多时候这丫头前脚来上房,后脚自家儿子就来了。
还有,他说去青城公办,哪就那样巧,青城同平谷毗邻,全像是专为送那丫头走得一趟。
说是探访勋贵旧臣,在身体有恙的情况下,大可以缓一缓,结果仍是拖着病身上路。
再有中秋那日,对勾栏瓦舍献艺从来不感兴趣的他,突然包下襄楼三层,往年从来没有过,也是缨丫头来了后才有。
陆老夫人发现不能细想,稍稍一想,处处都是不寻常,偏那个时候她一点未察觉。
别说她了,阖府上上下下,只怕除了长安,无一人知晓内情。
陆老夫人的反对,并未激起陆铭章过大的反应,反而是一副沉静的态度,也是这一份沉静安抚了老夫人心底的怒意。
“那丫头是谢家的表亲,婉儿同谢家又定了亲,你叫婉儿日后如何自处?”陆老夫人说道。
陆铭章一条胳膊搁到椅扶上,身子微斜:“谢家那种人家,母亲真舍得把婉儿嫁过去?”
陆老夫人一怔,陆铭章继续说道:“倒不是嫌弃谢家门户低,就是门户再低,只要家风正,德行端正,为了婉儿,儿子也能让这家人体面。”
“可您看谢家夫人是何等样的人,说一句‘心如蛇蝎’不为过,那丫头还是她嫡亲的侄女儿,却被这么糟践,您是知道缨丫头的脾性,说话甜净,虽说有些小毛病,可大问题是没有的,脑子转得灵,就这样一个人都顶不住,遑论婉儿。”
“日后婉儿嫁过去,母亲试想想,依她那性子,谢家门户就算不如咱们,戴万如也是她婆母,有这一层身份在,日后她受了委屈,咱们总不能时时顾及。”
陆老夫人全没发现,本是谈论儿子的问题,结果不知扯到哪里去了,还深以为然。
“你思虑得是,先开始我就不大满意她和谢家这一门亲,只是婉儿实了心,不听劝,一心认准谢家小郎,真真是愁人。”
陆铭章反过来宽慰:“母亲莫急,这也是小事,只要人没嫁过去,这门亲事就未有定数,一切交给儿子来处理。”
陆老夫人点了点头,这才想起话题走偏了,只是再次开口,语气缓了几分,带上几分无奈。
“那你打算怎么办?”
虽未指名道姓,但陆铭章知道母亲问的不是女儿和谢家,而是他预备怎么安置戴缨。
陆铭章直言道:“儿子有心于她,想纳作侧室,再者,母亲不也喜欢这丫头,日后她也能长久侍奉您身边,给您解解闷。”
就这么的,原本坚决反对的陆老夫人,态度有了松动。
主要还是两方面,一是自家孙女儿不必嫁于谢家,二是她比任何人都想儿子房里有个知冷知热的体贴人。
她有种说不出来的预感,儿子这一脉开枝散叶就指着这丫头了。
“罢了,既然你已有主张,我也不说什么,只是有一点,万不能影响到你。”
多少双眼睛暗中盯着他,恨不能没错也给揪出错来,说罢,陆老夫人拿指隔空点了点,又是一声叹。
这孩子行事从来规矩稳重,但她忘了,以他这个年纪位列宰执,内里绝非显露出来的那样板正、端肃。
陆铭章笑道:“岂能让母亲操这份心,我自有计较。”
下过一场雨后,更冷了。
陆铭章从上房出来回了一方居,走向主屋的脚步顿住,侧过头,看向另一侧的屋室。
窗纱黑着,没有一点点光亮,同从前空置时没两样。
七月往家主面上觑了一眼,上前说道:“小娘子身上受了寒,先前病根没好完全,用热水沐身后,婢子让厨房熬煮了一碗汤药,喝过后,这会儿歇下了。”
陆铭章没说什么,“嗯”了一声,正待回屋,侧屋响起了一点点动静,接着,亮起光,门扇随之开启。
七月见此情形,垂首退下。
“怎么还不歇息?”陆铭章看向门后之人。
戴缨张了张嘴,话堵在喉间。
陆铭章在她面上看了几眼,知道她有话说,于是走向她,进了那扇门。
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执在她手里,暖气很足,幽暗中萦绕着淡淡的香息。
陆铭章走到桌边坐下,说道:“太暗了,再点一盏烛。”
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让周围别扭的空气舒闲起来,于是戴缨又点了一根高烛,屋里瞬间光亮许多。
“何事?”陆铭章问道。
戴缨抬眼看向陆铭章,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神情淡淡的,回看向她的眼神微冷,没有情绪起伏,还不如从前她在陆府做客时他对她的态度。
他将她带入一方居,如同对待一个疏于见面的客人,而先前在雨幕中,油纸伞下的相依,衬得那样不真实。
就在她晃神的工夫,陆铭章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可不像你,从前的你最耐不住静,戚戚喳喳,怎么这会儿反作娴静之态?”
戴缨浅浅的唇带上一点几不可见的笑,转而说道:“我想求大人替我救一人。”
陆铭章点了点头:“放心,我已安排人去了。”
“安排人去了?”
“是。”
戴缨怔了怔:“所以……大人都知道……”
陆铭章没有回答,可这一声沉默已给出了回答,接着就听陆铭章问道:“怨我么?”
“怨什么?”戴缨声音低低的。
“怨我明知你有难,却冷眼看着,看你徒费力气挣扎,看你陷入囹圄,怨么?”
戴缨心里有怨,怎会不怨呢,若是别人,她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大度地为他们找各式各样的理由。
但她对陆铭章做不到,很奇怪,在他面前,她的脾气很大,心眼很小,可他的身份,只能让她违背良心地说了一声。
“不敢。”
陆铭章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是不敢,不是不怨,你心里必在恼我。”
戴缨没有随着他的话说,而是转过话头,问道:“若我最后不得不去王家,大人真打算见死不救?”
陆铭章很快给出了回答:“你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一步。”
戴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有些无力:“所以,大人量准了我会找你。”
不必陆铭章回答,这便是答案。
“天色已晚,别再多想,好好歇息。”陆铭章撩衣起身,正待离开。
戴缨看着他的侧影,负气的话终是压持不住,讥讽的话脱口而出:“春宵一刻值千金,大人费尽心机得到了人,不留下来么?”
陆铭章身形一顿,回过头看向她,似笑非笑道:“这话倒让我糊涂了,究竟是我费尽心机,还是有人……投怀送抱?”
接着,不给戴缨回话的机会,又道,“既然是自荐枕席,便如同添头赠品,何来千金?”
说罢,看着戴缨的双眼又问:“还有什么要说的?”
戴缨傻怔着,摇了摇头。
“没有要说的,就早点歇下。”
戴缨“哦”的应过一声,陆铭章带上门离开。
……
彼边,一条狭窄的巷弄内,因才下过一场雨,巷内潮气很大,墙面和地面在昏黑的夜里泛着水光。
这里住了几户人家,皆已熄灯睡下,唯有一家的窗户还亮着。
听得一声“吱呀”,门扇开启,一个妇人探出半边身,把怀里兜的面盆向外泼洒,水泼落地面,生出白色的烟气。
妇人回过身,进到屋里,又“吱呀”一声闭上了房门。
屋中的方桌边坐了一个面目粗野的汉子,汉子方正脸,乌紫唇,正在喝酒,桌上摆了几碟子下酒菜,妇人走到他身侧坐下。
透过屋里微弱的烛光,观得那妇人矮个头,体态丰腴,团圆脸,本该是亲和面相,却生了一双过于分明的三角眼,反衬得不和洽。
这妇人正是从前在华四锦做绣娘的胖妇人,本打算偷拿金线,嫁祸给徐三娘,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赶出了绸缎庄。
“今儿你带回的那件皮毛当真是好。”胖妇人乐得眼睛没了缝,然后给男人倒酒。
男人执杯喝尽,又拈了一筷子菜放到口中,面上泛着红光,一脸得意。
“先前若不是因为你这婆娘,我那巡事所的事务也不能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