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阳光尚未穿透云层,苏霓指尖划过冰冷的手机屏幕,耳边响起一段粗粝却无比真实的音频。
那是一个年轻的、略带嘶哑的嗓音,模仿着九十年代父亲的口吻,在讲述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这段音频短剧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短视频平台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夜之间席卷了无数人的时间线。
评论区早已炸开了锅,宛如一个浓缩的时代情绪展厅。
点赞最高的一条是:“别骂了,这就是我爸。他下岗那天,我妈哭了一夜,他一个人在阳台抽了三包烟。第二天,他笑着跟我说,以后爸爸有更多时间陪你了。”这条评论下,是成千上万条相似的家庭记忆,像汇入大海的溪流,无声却汹涌。
但另一股尖锐的声音也毫不示弱:“现在的年轻人懂什么?这是在用个例抹黑一个伟大的时代!是历史虚无主义!”
争吵与泪水交织,让这段音频的热度呈几何级数攀升。
苏霓的职业本能让她立刻追踪发布账号,指尖轻点,一个普通的学生头像跳了出来。
注册信息显示,账号主人竟是曾在“未来信箱”直播中露过面的那名高二女生,而Ip地址,则精准地指向了m00014——那个因特殊原因被标记为“滞留区”的城市。
几乎是同时,基金会的法务负责人陆承安的电话打了进来,他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台高速运转的分析仪。
“苏总,舆情分析报告五分钟后发您邮箱。初步判断,这个作品有巨大的法律风险。虽然它没有指名道姓,但工厂编号、车间布局、甚至当年厂长开会的口头禅都细节详实,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九十,极易引发现实中的群体联想和对号入座,一旦有人起诉,后果不堪设想。”
“你的建议是?”苏霓问道,目光依旧锁定在那个不断跳动的Ip地址上。
“不删。”陆承安的回答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堵不如疏。删帖只会激化矛盾,让这件事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禁忌。我已经让实习律师联系那位创作者,不是为了警告,而是为了协助。我们帮她立刻提交‘非虚构艺术表达’作品的版权登记,同时,附上我们之前收集的十份经过脱敏处理的匿名口述历史档案作为创作依据。我们要做的,是让法律成为年轻人的盾牌,而不是封住他们嘴巴的枷锁。”
苏霓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专业的人,总能用最漂亮的方式解决最棘手的问题。
而在基金会的另一间办公室里,技术负责人许文澜正戴着耳机,眉头紧锁。
她没有去听那些催人泪下的故事,而是将音频导入专业分析软件,屏幕上,一道道频谱图随着声音起伏。
她将其中一段看似平平无奇的配乐反复播放,然后加载了一个特殊的解码插件。
几秒钟后,当音波流过,一行极小的绿色字符在屏幕底部浮现出来:“听见≠同意,记录≠控诉。”
许文澜摘下耳机,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这行字,这个隐藏信息的方式,她太熟悉了。
这是基金会“轻量化记忆工具包”最早内部测试版里才有的彩蛋功能,只有参与过首期培训的“记忆委员”才知道如何植入和解码。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在m00014城市的女孩,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剪辑着父亲们的声音,一边冷静地敲下这行代码。
火种不仅活着,它们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学会了如何用密码交谈,进化出了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
风暴的中心,远不止于网络。
m市第一中学的校长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如铁。
校长将手机放在桌上,音频里那段关于工厂倒塌的独白还在播放。
他刚刚接到了市教育局的电话,措辞严厉,责令他必须阻止学生在即将到d来的校庆活动上表演这个“有争议”的短剧,至少,也要把剧本改得“面目全非”。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份来自首都的快递送到了他的手上。
寄件人,是学校最引以为傲的校友,赵小芸。
盒子里没有信,只有一盒样式古旧的磁带,标签上用娟秀的钢笔字写着:“1983年,校广播站试音带”。
校长疑惑地找来一台老式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一个清亮、充满激情与理想的少女声音从中流淌而出,如同山间最清澈的泉水,瞬间贯穿了时空。
“……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我是你簇新的理想,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
校长怔住了。
这声音,正是三十多年前,被誉为“声如清泉”的校广播站站长——赵小芸本人。
那个年代的意气风发,那种对未来的纯粹信仰,与此刻手机里传出的、描述时代阵痛的嘶哑独白,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他沉默了良久,关掉了手机音频,只让那盒旧磁带循环播放。
第二天,校方顶着压力,向教育局提交了新的演出申请。
申请的理由巧妙地变成了:“致敬校园文化传统,新老广播站声音跨时空对话”。
附上的节目单上,赵小芸当年的录音和学生们的新短剧并列,演出被批准了。
与此同时,基金会的数据监控中心,林晚的指尖在键盘上飞舞。
她不仅仅看到了那一个爆款视频,而是通过数据关联,追踪到了一张正在悄然形成的巨大网络。
全国范围内,已有七座城市的“声音合作社”在秘密联动。
这些以中学生和大学生为主体的松散组织,正计划在七月一日零点,同步上线一个名为“百人口述联播”的活动,主题是:“那些年,他们没说完的话。”
林晚迅速调出m00011号内部档案,屏幕上跳出的资料让她瞳孔一缩。
这次联播的牵头者,赫然是当年那个在基金会培训中,独自起草了长达万字的《代述伦理守则》、并因此给所有导师留下深刻印象的女生。
林晚打开自己的工作日志,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这一次,没人需要批准。”
六月的最后一天,夜幕低垂。
苏霓没有回家,而是独自驱车,来到了市中心的银杏树展览馆。
她将车停在远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
银杏树下那片熟悉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数十名青少年。
他们没有华丽的舞台,没有专业的灯光,只是在调试着各自的设备。
有人抱着一把旧吉他,轻轻拨弦;有人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砖头一样的麦克风,对着它小声试音;更多的人则围着几台笔记本电脑,紧张地检查着网络连接。
他们脸上交织着兴奋、紧张,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霓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像一个守护着麦田的农人,看着金黄的麦穗在风中摇曳。
直到赵小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声音压得很低:“我问过了,他们坚持不用基金会的任何资源,服务器是自己租的,设备是同学凑的,连晚上的夜宵都是AA制。”
苏霓点了点头,目光没有离开那群年轻人。
她转身,拉开车门,在坐进驾驶座的瞬间,用只有自己和赵小芸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好极了。”
车子悄然驶离,汇入城市的车流。
而在千里之外,一座南方县城的网吧里,呛人的烟味和键盘敲击声混杂在一起。
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在角落的机位上,将最后一段经过降噪处理的录音上传至一个加密的云盘。
上传成功,他郑重地将文件名修改为:“致2030年的我——别忘了你是怎么学会听的。”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23点55分。
全国,乃至世界各地,无数个时钟的指针,正不约而同地,朝着那个即将到来的零点,发出最后几下沉重而清晰的滴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