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怒火在苏霓胸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极致的冷静所取代。
她指尖轻点,将那份名为《银杏新芽破土,万名学子发声》的简报放大,刺眼的口号“记录真实,直面伤痛”下,是一张张孩子们强装愁苦的脸。
没有专业的心理疏导,没有严格的伦理审查,甚至将“我最恨的一件事”作为班级评比的量化指标。
这不是口述史,这是在制造一场集体性的精神凌迟。
“林晚。”苏霓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在。”林晚的身影立刻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调取这个县近五年的德育考核排名,以及教育系统所有副科级以上干部的人事变动记录。”
“明白。”林晚没有多问一句,转身离去,高效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十五分钟后,数据呈现在苏霓眼前。
那条红色的曲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刺痛了她的眼睛。
该县德育考核,连续四年,全省倒数第三。
而在一年前,前任教育局局长因“抓工作浮于表面,搞运动式创新”被省纪委通报批评,黯然调离。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新官上任,急于摆脱前任的阴影,急于做出一番“看得见”的政绩。
他们看到了“稻穗计划”的成功,却只拙劣地模仿了皮毛,甚至为了追求所谓的“冲击力”,将合作与传承的核心扭曲成了暴露与攀比。
一场急于求成的政绩模仿秀,一场踩着孩子伤痛往上爬的闹剧。
苏霓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与此同时,陆承安的加密电话打了进来,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紧迫感。
“霓清,我刚通过司法内网的朋友核实,那个县的未成年人心理咨询热线,一周内接到超过二十个家长的求助。有孩子录完视频后半夜惊醒,哭着说梦见全班同学都在嘲笑他。最严重的一个,因为在视频里讲述了父母争吵离婚的过程,被同班同学起了‘拖油瓶’的外号,已经三天不肯去上学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法律人特有的严谨和一丝愤怒:“有家长准备联名起诉学校和教育局,但我建议他们先等等。”
“为什么?”苏霓问。
“直接走法律程序,必然会激化成府院对抗。地方政府为了维稳和脸面,很可能会动用行政手段压制,到时候孩子们会受到二次伤害。”陆承安的思路清晰无比,“我建议,推动省妇联以‘家庭教育心理支持试点’的名义,先行介入。这个名头足够温和,他们没有理由拒绝。我们的人就能以专家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进驻,先把专业指导的标准立起来,一步步把话语权抢回来。”
“好。”苏霓只说了一个字,却代表了全然的信任与默许。
挂掉电话,她立刻拨通了许文澜的内线。
“文澜,查一下那个‘银杏新芽’用的线上采集平台。”
电话那头,许文澜的指尖在键盘上翻飞,代码流如瀑布般刷过屏幕。
几分钟后,她冷笑一声:“找到了。界面架构几乎是完整复制了我们开源出去的‘轻量化工具包’,但……他们非常‘聪明’地删掉了所有与用户隐私保护、数据三重加密和内容心理预警相关的模块。”
这不仅是抄袭,更是阉割。
他们拿走了一把手术刀,却扔掉了所有的消毒和麻醉设备,直接划向了最柔软的肌体。
“知道了。”苏霓的声音依旧平静,“你看着办。”
“收到。”
半小时后,记忆与传承基金会的官方网站首页,发布了一份名为《数字时代口述史开源伦理框架白皮书》的文件。
许文澜不仅将“轻量化工具包”的基础系统架构代码全部公开,甚至附上了详细的模块化设计思路。
但在白皮书的最显眼处,用加粗的红字标注了一行注释:
“本基金会欢迎任何非营利性组织基于此框架进行二次开发,但我们强烈建议并呼吁,请务必完整保留用户身份三重匿名验证与内容高危词汇心理预警机制。技术向善,代码亦有温度。”
这一招,如当空悬起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既彰显了基金会开放共享的格局,又等于向全行业宣告了“银杏新芽”平台的伦理缺陷。
对方要么顶着压力继续使用这个“阉割版”的裸奔平台,要么就必须按照白皮书的规范进行升级——而一旦升级,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默认了基金会的技术权威。
棋盘的另一端,赵小芸正在翻看一份名单。
这是“稻穗计划”首期师资培训班的成员列表。
很快,她找到了那个名字——该县某重点小学的语文老师,唯一一个接受过正规培训的“火种”。
她没有打电话,没有发去措辞严厉的质问。
她只是通过微信,给那位老师发去了一段不到三分钟的视频。
视频里,一个柬埔寨的乡下小女孩,正用基金会提供的设备,记录着祖母讲述红色高棉时期,一家人如何在暴雨中躲进一个废弃佛塔的故事。
女孩的镜头没有对准祖母满是皱纹的脸,而是摇向了窗外。
雨声淅淅沥沥,画面里,一株稻穗在雨水的冲刷下,顽强地挺立着。
视频的结尾,小女孩用稚嫩的声音问:“阿嬷,雨停了,我们能看到彩虹吗?”
视频发送完毕,赵小芸附上了一句话:“张老师,你说,咱们的孩子,也能听出雨里的春天吗?”
没有回复。
但第二天,那位张老师没有去上报任何一份“我最恨的一件事”的视频。
而是在她的班级和年级组,发起了一项名为“安静一周”的行动。
行动规则只有两条:一,禁止在任何场合公开播放、讨论、评价他人的口述记录;二,每周的班会课,分享一个主题——“谁说过的一句话,让我感觉很安全”。
风向,悄然变了。
而林晚,在整理编号为m00006的“种子库”成员季度反馈时,指尖忽然停顿。
她注意到,其中一名代号“前记忆委员”的青年教师,正在该县的一所乡村小学支教。
她没有像指派任务一样下达指令,只是将许文澜发布的白皮书链接,和赵小芸发出的那段柬埔寨视频,一并转发了过去。
在信息的最后,林晚只加了一句极具穿透力的话:
“你当初录下妈妈流产那天下午的所有声音,不是为了让一群陌生人围观她的痛苦,是为了让她在最绝望的时候,能亲耳听见,自己还活着。”
邮件发送成功。
三天后,那所乡村小学里,一场奇特的“反向倾听会”召开了。
那位青年教师邀请了班上所有学生的家长,来到教室。
孩子们不上台,不表演,只是通过教室的广播,播放自己提前录好的音频。
音频的主题是:“爸爸\/妈妈,我最害怕你不明白我的事。”
教室里,起初是尴尬的沉默,接着是压抑的抽泣,最后,一位常年在外打工、以为给孩子寄钱就够了的父亲,在听到儿子说“我怕你忘了我的生日,其实我想要你回来陪我吃一碗面”时,当场泣不成声。
月末,省教育厅发布了新一期的督导工作通报。
通报中,对该中部县城的教育创新工作提出了点名表扬,称其“积极探索,勇于转型”。
那个刺眼的“银杏新芽工程”已悄然无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为“春苗倾听计划”的新项目。
计划中,所有关于“评比”“打分”的字眼全部删除,新增了“家校共训心理辅导课程”和“项目伦理审查委员会”。
苏霓看着这份报告,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转头,对身旁的许文澜说:“下次白皮书更新,可以加一条附则:真正的传承,从不依附于某个名字。”
就在这时,林晚办公桌上的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
一份标记为m00010的档案夹自动在屏幕上弹出。
一条新信息跳了出来:那封来自柬埔寨小女孩的感谢信,已被翻译成中文,作为“稻穗计划”成果展的一部分,贴在了云州展览馆的入口处。
而在信纸的旁边,多了一行用粉笔写下的,歪歪扭扭却格外用力的中国字:
“我们也想当春天。”
苏霓的目光从报告上移开,望向窗外,城市的轮廓在夕阳下沉默而坚定。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们赢了,赢得安静而彻底。
然而,她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加密电话,在此刻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一串她从未见过的、以一连串零开头的号码。
苏霓按下免提,一个沉稳、不带任何情绪,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权威感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是苏霓女士吗?”
“我是。”
“中央有一场会议,”对方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准落下的棋子,“需要您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