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那篇帖子就已经化作一柄淬毒的利刃,狠狠刺穿了“新芽计划”刚刚披上的荣光。
一夜之间,网络论坛被彻底引爆。
数段未经任何剪辑的原始录音,如同血淋淋的伤口被赤裸地撕开,公之于众。
录音里,有女孩在深夜颤抖着叙述父亲酒后的暴行,那挥起的拳头和破碎的碗碟声,仿佛穿透了屏幕;有返城知青在暮年回忆起当年为了一个回城名额而被迫做出的选择,声音里的悔恨与无奈,几乎凝成实质。
这些本该被封存在数据库最深处、作为心理干预依据的私密创伤,此刻却成了无数网民猎奇消遣的谈资。
舆论的火焰被瞬间点燃,质疑声浪排山倒海般涌向基金会——“以公益之名,行窥私之实!”、“打着关爱青少年的旗号,贩卖底层人民的痛苦!”、“新芽计划,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数据窃取阴谋!”
基金会总部,气氛凝重如铁。
苏霓的办公室里,烟灰缸早已堆满了烟蒂,但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冷的锐利。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疾飞,一行行后台日志代码如瀑布般刷过屏幕。
很快,她得出了一个比系统被黑客攻破更令人心寒的结论。
“不是外部攻击,”她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数据是通过一个试点学校的指导教师账号,使用合法权限正常导出的。堡垒,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信任机制,这个被他们反复强调、引以为傲的基石,此刻却成了最致命的盲区。
几乎在苏霓话音落下的同时,陆承安那边的电话已经打了进来,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杀伐之气:“查到了。涉事教师王立军,三年前从某地方宣传部门离职。我查了他过往的社会关系网络,与此前在媒体上公开反对‘新芽计划’的几位保守派学者,存在间接的师生和同乡关联。”
他没有停顿,继续说道:“我已经联系了国家司法鉴定中心,对爆料帖的上传Ip和设备指纹进行了技术溯源和证据固化,确保这条线索钉死。同时,我代表基金会,刚刚向网信办紧急提交了一份《关于加强青少年口述历史数据伦理管理的紧急建议》。我们不能只被动灭火,必须主动出击,抢先定义规则!”
“什么建议?”苏霓问。
“核心是两点,”陆承安语速极快,“第一,‘最小必要原则’,明确规定除心理干预和学术研究外,任何人都无权接触原始数据;第二,‘知情分层授权’,将数据使用权细分为查阅、分析、引用等多个层级,每一次授权都需本人或监护人二次确认。我们把这次危机,变成推动行业立法、建立更高壁垒的机会!”
被动挨打,瞬间转为主动立规。
这一招釜底抽薪,让苏霓紧绷的嘴角微微松动。
而另一边,技术部已经是一片不眠的战场。
许文澜双眼布满血丝,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带着团队连夜奋战,一个全新的系统模块正在她手中成型。
“从现在开始,‘动态脱敏引擎’正式上线。”她敲下最后一行代码,声音冰冷而坚定,“所有申请导出的内容,系统将自动对姓名、地址、学校等关键身份信息进行模糊化处理,生成无法逆向破解的文本。同时,每一次导出操作,都会生成一条写入区块链的审计链,永久记录,不可篡改。”
她顿了顿,指向屏幕上一个不起眼的功能模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还加了个小礼物。‘数字水印’。任何从我们系统里流出去的文件,无论被怎样复制、传播、修改,我都能追踪到它最初是从哪个账号、在什么时间、用哪台设备流出去的。我们不屑于去防范技术的漏洞,但我们绝不纵容人性的贪婪。”
技术上的铜墙铁壁迅速筑起,而舆论场上的人心之战,则由赵小芸接手。
她直接驳回了公关部连夜拟定的、措辞严谨但毫无温度的官方声明。
“现在,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我们唯一能做的,是用真诚去对抗恶意。”
几个小时后,一场名为“倾听者公约”的线上行动席卷全网。
赵小芸邀请了一百名来自不同地区的学生家长、一线教师和资深心理专家,共同签署一份公开承诺书。
视频里,他们神情肃穆,依次宣读着公约的内容:
“我们记录痛苦,不是为了消费痛苦,而是为了让它不必再于沉默中溃烂。”
“我们见证伤痕,不是为了展览伤痕,而是为了学习如何温柔地包扎。”
“我们承诺,以守护者的名义,绝不让任何一份信任,成为被窥探的隐私。”
视频的最后,一位面容憔悴的母亲出现在镜头前,她正是此次泄密事件的受害者之一。
她双眼含泪,声音却异常温柔:“我女儿在口述录音里,录下了我当年意外流产后,躲在房间里偷偷哭的那天。一开始,我以为她是想揭我的伤疤,觉得难堪又愤怒。直到昨天,她抱着我说,‘妈妈,我只是想知道你那时候有多疼’。那一刻我才明白,她不是在记录我的痛苦,而是在学着怎么抱住我。”
这段视频如同一股暖流,精准地注入了冰冷愤怒的舆论场。
它没有辩解,没有指责,只是用最朴素的情感,重新诠释了“记录”的意义。
汹涌的讨伐声中,开始出现第一批反思与共情的声音。
与此同时,在一间独立的资料分析室里,林晚正进行着更深层次的挖掘。
她的目光锁定在了泄密教师王立军的个人档案上。
当她看到其家庭关系一栏时,一个名字让她瞳孔骤缩——他的女儿王思琪,正是首批“记忆委员”之一。
林晚立刻调阅了王思琪的所有口述档案。
在一份标记为高敏感度的录音中,她清晰地讲述了父亲长期存在的家暴行为,以及这种高压环境给她带来的巨大心理阴影。
但最让林晚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份明显指向施暴者的沉痛控诉,从未触发过系统的任何一级心理预警。
原因无他,系统在最初设计时,为了“保护”相关人员,默认将“施害者亲属”划定为高危群体,他们的叙述在进入预警分析池之前,会被一道善意的防火墙自动屏蔽部分关键词。
这份保护,此刻却变成了致命的遮蔽。
林晚指尖冰凉,她将这份被系统“忽略”的案例单独标注为m00008号,并在旁边写下了一行批注:“当保护变成遮蔽,我们就离真实,远了一步。”
一周后,风波逐渐平息。
在基金会的雷霆手段和温情攻势下,舆论风向逆转,泄密教师王立军被司法机关正式批捕,而陆承安提交的建议草案,也得到了网信办的高度重视。
在为此召开的党组会上,苏霓正式提出,增设一个独立于所有部门之外的“伦理审查委员会”,其成员必须包含至少两名由所有学生代表公开推选出的“前记忆委员”。
散会途中,陆承安悄无声息地走到苏霓身边,将手机递了过去。
屏幕上是一张经过加密处理的邮件截图,内容触目惊心——某家有官方背景的境外NGo,正试图通过黑市渠道,高价收购“完整的中国底层家庭青少年口述史数据库”。
苏霓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望向窗外被暮色一点点吞噬的天际线。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树长大了,总会有人想砍下几根枝丫,当柴火来烧。”
这场内部的信任危机刚刚落幕,来自外部的觊觎便已露出獠牙。
正当苏霓思索着如何应对这更隐蔽、更危险的挑战时,她身旁的许文澜,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从未有过的特殊警报音。
许文澜猛地掏出手机,脸色瞬间变了。
屏幕上,一行鲜红的系统警报赫然在目:【警告:西部偏远地区试点中学G - 07号数据采集点,频率异常。
连续三日,录入新增条目超过100条。
数据类型:梦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