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日的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温和地洒在明德中学校园里。
苏霓站在礼堂侧门,身上那件剪裁得体的米色风衣,让她在喧闹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沉静。
演讲刚刚结束,掌声的余温还未散尽,闪光灯就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朝她涌来。
“苏霓老师,请问您对当代青少年的历史观有什么看法?”
“记忆传承基金会下一步有什么新动向吗?”
她微微颔首,用一句“谢谢大家,今天的主角是孩子们”便礼貌地穿过了人墙。
助理替她挡开最后几个不依不饶的记者,低声问:“车已经备好了,现在回基金会吗?”
苏霓摇了摇头,目光投向教学楼后方那片新辟的绿地。
“我去那边走走。”
那里,一棵新栽的银杏树在秋风中舒展着金黄的扇叶,像一只展开翅膀的蝴蝶。
树下,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正围坐一圈,脑袋凑在一起,手里捧着几份纸页泛黄、散发着油墨味的册子。
封面上,是用稚嫩却有力的字体手写的几个大字——《我们班的历史课本》。
“……所以说,暂住证本质上就是一种隐形的隔离,它把人分成了‘本地人’和‘外地人’,我爸当年就是因为这个,差点没法在城里站住脚。”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言辞激烈,手指在册子上用力戳点。
另一个女生反驳道:“但你不能脱离时代背景看啊!那时候城市资源紧张,是为了管理需要才……”
争论声不大,却像一颗颗精准投掷的石子,在苏霓平静的心湖上激起圈圈涟漪。
她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的廊柱阴影里,静静地听着,没有上前打扰。
这些孩子,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挖掘那段被官方叙事一笔带过的、属于父辈的真实阵痛。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一间数据中心里,许文澜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出一行行代码,屏幕上,庞大的数据流如瀑布般滚过。
她的目标,锁定了明德中学的校园网络。
“有意思。”她喃喃自语。
近三个月,该校师生访问“记忆角”平台的频次,高居全省榜首。
一条红色的高亮数据线格外刺眼——Ip地址集中指向心理辅导室和高二政治课教研组。
她随手拨通了赵小芸的加密线路,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小芸,情况跟你预估的一样。但你注意到没有,后台的提问变了。以前是‘我们那里发生过这种事吗’,现在是‘为什么当时没有人站出来说话’。”
“我看到了,比你看到的更直观。”线路那头,赵小芸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里传来学生们熙熙攘攘的喧闹。
她今天伪装成一位来参加开放日的学生家长,胸前还挂着一张临时出入证,正不着痕迹地穿行在各个班级的成果展陈区。
高二三班的教室后墙,一幅巨大的时间轴海报瞬间攫住了她的视线。
海报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中间画着一条粗大的红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红线左侧,是教科书上标准的历史大事记:改革开放、经济特区、港澳回归……一个个闪光的节点,工整地用印刷体标注着。
而红线右侧,则是一条用各种笔迹、歪歪扭扭拼接起来的“另一条时间线”:
“1992年,课本说伟人南巡。我奶奶说,那年爷爷的厂子倒了,第一次出远门打工。”
“1998年,我们众志成城战胜洪灾。我姥爷说,村里的大堤其实早就有人举报是豆腐渣工程,没人理。”
“2008年,举国欢庆。我爸说,他所在的建筑队为了‘市容’被赶到五环外,整整三个月没活干,家里停电了整整一夜。”
最后那句“国家记得胜利那天,我家记得停电那夜”,被一个不知名的学生用红笔醒目地圈出,旁边打了个巨大的感叹号。
赵小芸心头一震,迅速举起手机,假装在拍摄孩子们的作品,悄悄将这张海报拍了下来,加密发送给了林晚。
图片下方,她只附了一句话:“他们已经开始自己画地图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基金会总部的档案室里,林晚正轻柔地将一份全新的口述史样本装入防酸档案袋。
这份投稿来自一个网名叫“追风少年”的初三学生,记录的是他父亲二十年的外卖骑手生涯。
让林晚震惊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这个孩子呈现故事的方式——他不仅记录了父亲的口述,还附上了父亲近几年的关键订单截图、每个异常天气下的站点打卡记录,甚至还有几份当年媒体语焉不详的关于“平台算法压榨”的报道剪报。
口述文本、电子数据、第三方报道,三重印证。
这套方法论,是基金会耗时数年才摸索出来的核心工作准则。
而现在,一个素未谋面的初中生,竟无师自通地完美复刻了。
林晚郑重地在档案袋上贴上标签:“m00005”,然后在备注栏里,用红笔写下一行字:“不是我们在教孩子,而是他们已经学会了我们的语言,并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基金会另一间办公室里,陆承安刚刚挂断一个来自教育部的电话。
对方是政策法规司的一位老熟人,电话里,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与好奇。
“承安兄,你们搞的那个‘记忆叙事能力’很有意思啊。我们内部正在讨论,有没有可能,把它纳入中学生综合素质评价的指标体系里?”
陆承安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沉吟片刻后,他没有直接答应,而是给出了一个更稳妥的建议:“官方下场容易把事情做僵。不如这样,我们先小范围试点,不叫测评,就叫‘家庭时光作业’。让孩子们利用周末,去访谈自己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完成一份包含至少两项外部材料佐证的微型口述史报告。看看效果,再谈其他。”
挂电话前,他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这事,孩子和家长自愿参与,我们基金会提供学术支持,你们,就先当不知道。”
夕阳熔金,将银杏树的影子拉得悠长。
树下的争论不知何时已经结束,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去。
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生却踌躇着留了下来,她攥着手里的一封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次想上前,又都退了回去。
最后,她像是鼓足了毕生勇气,快步走到苏霓面前,将信递了过去,脸颊涨得通红:“苏……苏霓老师,您好!我认得您,您主持过的《昨日回响》,是我爷爷生前最喜欢的节目。”
苏霓温和地接过信,拆开。信纸是学生常用的横格本,字迹清秀。
“……爷爷去年春天走了,他是个赤脚医生,一辈子救了很多人,却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留下。我很难过,觉得自己快要把他忘了。后来,我看到了您和基金会的故事,就试着用您说的方法,去采访村里的老人,翻看县志,把他当年的行医笔记一点点整理出来。现在,我已经为他建立了一个小小的‘记忆档案’。我想,他不会再被忘记了。苏霓老师,谢谢您。我以后想考政法大学,学法律,帮助更多像我爷爷一样的人,找回他们本该拥有的名字和尊严。”
苏霓看完信,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她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教室窗口。
玻璃上,贴着一张孩子的蜡笔画:一棵枝繁叶茂的巨大银杏树撑开华盖,树荫下,站着许多仰头说话的小人儿。
而在那看不见的、深埋地下的树根里,簇拥着无数张泛黄的纸片,仿佛是这棵大树汲取养分的根基。
她小心翼翼地把信叠好,放进风衣口袋,贴近胸口。
这时,许文澜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她身边。
苏霓没有看她,只是望着那群在操场上追逐嬉笑的少年,低声说:“下一代要走的路,得换种风向吹了。”
话音刚落,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一群少年抱着书本从教学楼里蜂拥而出,冲过长长的树影,青春的笑闹声和着风声,洒满了整个金色的黄昏。
苏霓口袋里的手机,在此刻悄无声息地振动了一下。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亮起一条新消息的预览。发件人是陆承安。
内容只有短短五个字。
苏霓的瞳孔骤然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