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的钟声,成了引爆舆论场的发令枪。
那道名为《被抹去的名字还能不能回来》的作文题,如同一颗投入深海的炸弹,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社交媒体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集体记忆狂潮所席卷,无数尘封的故事碎片被从记忆的阁楼里翻找出来,带着岁月的霉味和不甘的叹息,暴露在亿万人的目光之下。
“我爸爸说,我爷爷的名字其实不叫这个,当年为了进城,借了邻居的身份,一用就是一辈子。”
“我的太姥姥,在家族大合照里永远是最后一排一个模糊的影子,没人记得她的全名,只知道她来自一个早已消失的村庄。”
“黑户,这个词我只在父母的争吵里听过,他们说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一行行稚嫩却又沉重的文字,配着泛黄的老照片和户口本的扫描件,在网络上病毒般扩散。
这不再是一场简单的考试,而是一场波及全国的全民听证会,每一个家庭都在被迫或主动地,重新审视自己的根源。
风暴中心,苏霓指尖轻点,翻阅着最新汇集的舆情报告。
屏幕上,一张标红的内部通讯截图格外醒目——多地高考评卷组,正史无前例地在阅卷首日召开紧急会议。
核心议题只有一个:如何评判这些“跑题”却又情感真挚、揭露“敏感题材”的作文。
赞同者与反对者几乎要在线上会议室里打起来,有人痛斥这是在鼓励学生对抗历史,有人则认为这恰恰是教育的本意,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看着那些焦虑不安的措辞,苏霓唇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弧度。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空气中的某个人说:“他们还是忘了,风,从来都不是从一个地方吹起来的,它是从无数个被堵死的缝隙里,一起挤出来的。”
与此同时,在数据的海洋里,许文澜的十指在键盘上翻飞,快得几乎要擦出火星。
她刚刚调取了近五年全国高考作文的高频词数据库,一条惊人的曲线在屏幕上陡然拉升。
“身份”、“记录”、“证明”、“寻回”、“遗忘”……这些词汇的出现频率,尤其是在南方几个曾经经历过大规模人口迁移与身份变更的省份,呈现出几何级的增长。
但这还不是最让她心惊的。
当她将自己构建的预测模型,与今年这道作文题的关键词进行回溯推演时,一个让她呼吸都为之一滞的结果出现了。
关键词的分布网络,其核心节点的拓扑结构,竟然与她们团队秘密编写的“民间课标”中,那篇名为《我们还能相信户口本吗?
》的补充读物的核心概念,重合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二点七。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苏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苏霓……我们成功了。不是我们碰巧预测中了考题,是我们……是我们用过去几年的努力,彻底改变了公共讨论的底色,让这个问题,成了一个绕不开的日常。”
风不止在虚拟世界里呼啸,它同样吹拂着现实的土地。
赵小芸乘坐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将她带到了西南一座被群山环抱的县城。
她要采访的,是这次舆论漩涡中,第一个被内部老师泄露出来的满分作文考生。
在一间朴素的农家小院里,那个名叫周晚晚的女孩,远比视频里看起来更加瘦弱和平静。
她没有丝毫的激动,只是在镜头前,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语调,讲述着她作文里写下的故事。
“我写的是我奶奶。她今年七十三岁,但直到去年冬至,她才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张印着她真实姓名的身份证。在这之前的大半辈子,她都叫‘王秀兰’,那是她当年逃难时,一个早逝姐妹的名字。家里人都习惯了,派出所也说改不了。去年,林晚老师他们来了我们这儿的‘记忆角’,奶奶对着录音笔,第一次说出了她的真名。后来,他们帮我们走了很多程序,终于把名字改了回来。”
赵小芸的眼眶有些湿润,她轻声问:“写这样敏感的题材,你的老师没有劝过你吗?你不怕得低分,影响你上大学吗?”
女孩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杂质,她的话语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了在场每个人的心湖。
“老师劝了,他说太危险,可能会被当成反面典型。可是我想,如果连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发声的高考都不敢写出真相,那我们这一代人,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堂堂正正地说话呢?”
这段采访,被赵小芸用最快的速度剪辑成了一段三分钟的短片。
她没有加任何花哨的特效,只是在结尾处,用一行素净的白字打出了标题——《十七岁,我替奶奶拿回了她的名字》。
视频发布。
十分钟,播放量破百万。
一小时,破五百万。
两小时后,这个数字直接冲破千万大关,冲上了所有平台热搜的榜首。
评论区里,不再是争论,而是一片汪洋大海般的共鸣。
“哭了,我爷爷到死用的都是别人的名字。”
“十七岁,好样的!你比我们这些活了几十年的成年人,都更勇敢!”
“这才是满分作文!这才是教育的意义!”
就在赵小芸的视频引爆全网的那个深夜,林晚正驾驶着一辆越野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
三百公里的路程,她必须在黎明前赶到。
一个特殊的请求通过加密渠道传到了她这里:一位曾在“记忆角”活动中,颤抖着讲述了自己顶替哥哥身份活下来的老人,病危了。
他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亲眼“看”一看,自己的故事是不是真的被记录了下来。
凌晨三点,林晚带着一台便携式数据终端,冲进了重症监护室。
在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她在老人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终端。
屏幕上,幽蓝色的光芒照亮了老人枯槁的脸。
林晚调出了那段被打上了绝密标签的录音文字档案,并点下了播放键。
“我叫李铁成,但我弟弟,真正的李铁成,在六十年前那场饥荒里,把最后一个窝头给了我……”
稚嫩清脆的童声,从终端里缓缓流出。
那是他们“记忆传承计划”的一部分,由孩子们朗读这些被记录下来的口述史。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丝光亮,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
他用尽全身力气,微微点了点头,枯瘦的手在旁边的纸上,颤颤巍巍地写下了两个字:“谢谢”。
写完,他的手垂落下去,呼吸监测仪上,心跳的曲线逐渐拉成了一条直线。
林晚对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拿起那张写着“谢谢”的薄纸,用终端的扫描功能,小心翼翼地将其数字化。
她深吸一口气,在编号栏里,郑重地敲下了一串字符:m00001。
这是“民间记忆数字档案”收录的第一份“回执”。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一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陆承安终于收到了那个他等待已久的文件袋。
来自国家最高立法机构——法工委的正式通知。
他拆开封条,拿出那份厚厚的文件草案,目光直接锁定在了封面上那行醒目的黑体字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共记忆保护法(草案)》。
他快速翻阅,指尖最终停在了其中一章。
那里的标题是“口述历史资料的采集与保存特别条款”,内文明确规定,对于由社会组织或个人发起的,以保存民间记忆为目的的非官方历史记录载体,应予以法律地位上的承认与支持。
陆承安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几行字,背后是无数次的博弈、妥协、据理力争,是无数个像苏霓团队一样的“吹风者”在体制内外共同角力的结果。
在草案的审阅确认书上签字时,他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笔尖在纸上悬停了足足十几秒。
傍晚时分,夏日的燥热渐渐褪去。
苏霓独自一人登上了电视台旧楼的天台。
这里是她三十年前,作为一名实习记者,第一次主持外景节目的地方。
脚下的城市华灯初上,远处校园的轮廓依稀可见。
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是许文澜发来的实时地图截图。
在中国地图上,代表着“记忆角”活动点的红色光点,已经达到了1329个,并且还在以每分钟新增六条记忆上传的速度,不断闪烁、蔓延,仿佛一片燎原的星火。
与此同时,她收到了另一条消息。
一本没有书号、没有出版社、由一群普通中学教师自发编纂的《补充教材·民间记忆卷》,正悄然出现在全国多个城市的二手书市场和网络书店。
那本书的封面,是一棵冲破了龟裂土地,顽强生长的银杏树。
远处,黄昏的校园里,一面面象征着“铭记与探寻”的蓝丝带在风中飘扬。
苏霓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稚嫩的歌声。
那是一群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练着一首新编的儿歌:
“小小的种子怎么发芽?它要钻出泥土呀。
心里的故事怎么说话?它要自己冒出来呀。
高高的墙壁怎么倒下?风从裂缝吹过它。
被忘掉的名字怎么回家?我们把它喊回来呀……”
苏霓闭上眼,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她仿佛真的看见了那股酝酿已久的风,终于汇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穿过了所有紧闭的门窗,吹遍了这片广袤的大地。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不是团队成员的消息,而是一条来自某个官方新闻客户端的推送预览。
屏幕上弹出的那行黑色小字,瞬间凝固了天台上的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