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走进会议室的那一刻,全场的目光像被磁石牵引,齐刷刷落在她身上。
她没有走向讲台中央那台锃亮的ppt投影仪,也没有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提词卡。
她只是轻轻将话筒推到一边,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一台老旧的双卡录音机——外壳磨损,边角泛黄,像是从某个尘封多年的抽屉里翻出来的遗物。
所有人都愣住了。
调研组长皱着眉头说:“苏老师,这是正式汇报……”
苏霓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力量。她按下了播放键。
“滋啦——”
电流声过后,一个女人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沙哑、疲惫,却又拼尽全力:
“我干了十七年零四个月……他们说我不是职工……可我的工牌还在!上面还有我的名字,编号03721……我在厂门口站了三天,没人肯看一眼……我儿子高考那天,我在锅炉房通宵加班……他们说合同丢了,就当我没来过?”
是陈丽。那个在凉亭里抱着一叠旧票据哭了一夜的下岗女工。
录音只有三十七秒,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了会议室里精心维持的体面。
寂静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苏霓关掉录音机,金属按键发出清脆的一声“咔”。
她直视着调研组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这不是案件,是起点。今天我们讨论的不是要不要规范记录,而是——能不能容忍百姓连说话都要先考个证?”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角落里的秘书猛地抬头看表,意识到这场汇报早已偏离预定议程。
可没人敢打断。
那种来自真实生命重量的冲击,让所有官样文章瞬间显得轻浮可笑。
陆承安坐在后排,指尖轻轻摩挲着平板边缘。
他早知道她会这么做,但他没料到她的锋利竟能如此精准地刺穿层层伪装。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凝重——他知道,这一句话,已经触动了不该被触碰的神经。
果然,不到十分钟,主直播信号突然中断。
画面定格在苏霓侧脸的瞬间,唇未启,眼有光,像一幅即将引爆的火药图。
许文澜正坐在远程监控室,盯着二十块分屏中的舆情数据流。
她看着那根代表观看人数的曲线在百万级猛然跳升后骤然归零,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敲下回车键。
三百个基层工会微信群同时弹出一条消息:
【紧急共享】《沉默之声》高清完整版,请查收。
附言:本视频由公民共同守护,任何中断均为人为干预。
更绝的是,她早已预埋了一段隐藏程序——每当接收端检测到画面卡顿或黑屏,屏幕下方便会自动浮现一行行滚动字幕,以极低透明度缓缓流淌:
“我被辞退时,工资还欠着三个月。”
“社区说我没‘稳定住所’,孩子上不了学。”
“我说话了吗?我说了。但他们说我不够格。”
如同幽灵低语,无法屏蔽,无法删除。
两小时后,网信部门发布通报:“某重要公共会议直播出现技术故障,正在排查。”措辞谨慎,却已默认了异常的存在。
而在会场外的服务通道,赵小芸蹲在消防栓旁,耳机里传来许文澜冷静的指令:“启动b计划。”
她点了点头,迅速联络十名曾通过“蜂巢”维权成功的普通人。
他们在百米外的咖啡馆落座,手机支架一架,直播开启。
第一位是一位环卫工大叔,穿着洗得发白的橙色工作服,手还在抖。
“以前我说理没人听。”他嗓音哽咽,“现在我把视频往桌上一放,科长立马改口……他说,‘这事得重新研究’。”
第二位是失业教师,第三位是被强拆的菜农……一个个普通人的面孔接连出现在网络另一端。
他们的语言笨拙,镜头晃动,可正是这份粗糙的真实,点燃了亿万观众的情绪。
直播间峰值突破百万。
有网友自发发起话题:#让每个人都能说话#
短短两小时,冲上热搜第一。
赵小芸深吸一口气,在直播间置顶发布了《说话的人》终极预告片。
黑屏五秒,一道女声划破黑暗:
“你可以不回应,但我一定要说出来。”
正是苏霓三年前站在街头举着摄像机时说的第一句话。
此刻,它像一枚火种,点燃了无数人心中压抑已久的呐喊。
而此时的省委会议室,气氛已然失控。
有人怒斥“严重越界”,有人低声质问“谁允许私人设备进入会场?”但更多人陷入沉默。
那一段录音,那些后续涌出的画面和声音,像一场无声的审判,让他们不得不直视自己长久回避的真相。
秘书长看向陆承安:“你们早就策划好了?”
陆承安合上平板,神情淡然:“我们只是给了真相一次开口的机会。”
他望向门口。
那里空无一人,但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身影离去时带起的风——飒爽、决绝,不容置喙。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老城区,一辆邮差自行车停在一栋旧楼前。
一封信被塞进斑驳的信箱,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枚褪色的档案馆专用火漆印。
里面是一张U盘,标签上写着:
【致所有愿意倾听的人】老张的视频在会议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悄然上线。
没有预告,没有宣传,只有一段未经剪辑、甚至带着轻微噪点的录像。
画面里,他站在档案馆修复室斑驳的日光灯下,白发如霜,手指却稳得惊人。
那卷尘封二十载的国企裁员录像带静静躺在工作台上,胶片边缘已经泛黄卷曲,像一段被时代遗弃的记忆。
“二十年前,我怕被查,藏带子。”他的声音沙哑而平静,每一个字都像从岁月深处凿出来,“那时候谁敢播?谁敢放?一盘磁带能毁掉一家人的饭碗。”
镜头缓缓推近,他拿起那卷带子,轻轻拂去表面浮灰:“十年前,我教人录,怕不会——不是技术不行,是人心不敢亮出来。可现在呢?”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镜头,仿佛穿透屏幕盯进每个人心里。
“我现在才明白,最怕的不是没人录,是录了也没人在乎。”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那些原本打算将苏霓定性为“情绪煽动者”的领导们,此刻全都沉默了。
他们看着这段视频在网络上疯传,转发量以分钟为单位翻倍增长。
更令人震撼的是,评论区开始自发涌现出无数普通人上传的“家庭录音”“旧日记扫描件”“工龄证明复印件”……一场自下而上的记忆复苏正在席卷全国。
而视频最后浮现的那一行手写字——
“光不会灭,只要还有人敢按下录制键。”
像一把火,点燃了整个舆论场。
与此同时,省委大楼十七层的小会客厅内,调研组长终于叫住了准备离开的苏霓。
窗外阳光斜照,楼下广场上,一群年轻人举着手机,镜头齐刷刷对准这扇窗户,无声地直播着。
有人举着纸牌:“我们听到了。”也有人穿着当年厂服,胸前别着褪色工牌。
“这些人,”调研组长望着窗外,语气复杂,“为什么都在替你站岗?”
苏霓没急着回答。
她只是走近窗边,凝视着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有的紧张,有的激动,还有的眼里含着泪。
她忽然笑了,眉眼清冽如风过林梢。
“因为他们不是在看我。”她说,声音轻却有力,“是在确认自己还能不能被看见。”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久久回荡在房间里。
调研组长转身盯着她,眼神几经变幻,最终低声道:“如果让你牵头这个项目,你第一步做什么?”
空气骤然凝滞。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这是权力递来的橄榄枝,也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跃升之机。
只要她点头,便能顺势执掌全局,名正言顺地成为这场变革的掌舵人。
可苏霓只是微微侧头,目光沉静如水。
她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您还记得刚才那段录音里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吗?”
走廊灯光昏黄,映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那句“陈丽,编号03721”卡在所有人喉间,无人应答。
她轻轻将帆布包背好,转身离去,脚步坚定却不急促。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如同某种倒计时。
她没有接住那只伸来的手。
因为在她心里,真正的开始,从来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