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的瞬间,苏霓眼中的冷静迅速化为一道锐利的光。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召集了所有核心团队成员,包括正在和场地沟通的陆承安。
“座谈会形式更改,”她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改为‘开放式听证’。”
这个词让所有人一愣。
苏霓的手指在桌面上轻点,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现场设置两支立式麦克风。一支,面向我们所在的讲台。另一支,放在观众席的正中央。规则只有一条——任何人,只要他想说,就可以站到麦克风前,我们只负责倾听。”
陆承安的反应最快,他瞬间明白了苏霓的意图。
这不是一场研讨,这是一次引爆。
他沉声补充:“我来拟定《临时议事规则》,核心三点:不打断、不评判、只倾听。我们要创造一个绝对安全的言论场。”
消息通过官方渠道发布的那个下午,文化局的报名电话被打爆了。
后台的线上报名系统几度因为瞬间涌入的流量而崩溃。
原定三百人的礼堂,报名人数在短短一天内,就超出了预期的五倍。
更引人注目的是,报名信息中,有十余位市民在备注栏里写下了同样沉重的理由——寻找在当年知青安置浪潮中失联的亲人。
座谈会前两天,赵小芸带着几个年轻同事去周边的老社区张贴补充海报。
在街道办事处门口,她看到杨老太太正颤巍巍地领着一群年纪相仿的老人,在一个临时设立的“寻亲信息登记点”排队。
队伍很长,阳光将老人们的影子拉得萧索。
赵小芸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其中一位老奶奶手中紧紧攥着的东西上——那是一张边缘已经磨损、整体泛黄的黑白照片。
她下意识地凑近了些,只见照片背面,用早已褪色的钢笔字迹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小雨妹妹,别忘了家门钥匙还在窗台。”
那行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赵小芸的心里。
一个大胆的想法瞬间在她脑中成型。
她立刻冲回办公室,气喘吁吁地找到苏霓:“苏姐!我有个提议!我们可以在会场入口设立一面‘名字墙’!”
她比划着,脸上因激动而泛红:“用小小的磁贴,让每一个到场的人,都可以写上一个他们希望寻找,或者希望回应的名字!让那些沉默的名字,被所有人看见!”
苏霓的给那些无法、或者不敢亲临现场的人,一个表达的机会。”
这个决定,如同投入深潭的又一块巨石,再次激起无声而巨大的涟漪。
座谈会前的最后一夜,办公室灯火通明。
负责设备最后调试的值班编辑老张去茶水间倒水,路过资料室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又落寞的身影。
是许文澜。
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了,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档案架前。
她手中捧着的,正是那本引发一切风波的《回来的人》最原始的采访手稿。
老张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躲在门后。
灯光下,许文澜的侧脸显得异常苍白。
她纤细的手指抚过一页页泛黄的纸张,最终停留在了一处关于“身份认同创伤”的采访笔记旁。
那段笔记,详细记录了一个被送养的孩子成年后,即便生活优渥,内心却始终无法摆脱被抛弃感的痛苦。
许文澜凝视着那段文字,许久,她从包里摸出一支笔,在笔记的空白处,写下了一行极小的字。
老张离得远,看不真切,但他能感觉到她握笔的手在微微颤抖。
等她走后,老张按捺不住好奇,走进去查看。
只见那行小字如同一道泣血的伤疤,刻在纸上:“我不是恨他们把我送走,是恨没人告诉我为什么。”
老张的心重重一沉。
他沉默地站了许久,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
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将此次座谈会所有设备的录音备份盘里,多拷贝了一份完整的录音包,然后用标签机打上了一行字:仅供个人回溯。
座谈会当日,天降倾盆大雨。
雨点砸在文化局礼堂的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注定不凡的集会擂鼓。
礼堂内,座无虚席,连两侧的过道都站满了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压抑,又混杂着强烈期待的复杂气息。
摄像机冰冷的红点在人群中无声地扫视,记录下每一张或紧张、或茫然、或悲伤的脸。
苏霓一身简洁的黑色套装,站在讲台前。
没有冗长的开场白,她只是简单阐述了规则,然后用一种近乎平静的声音宣布:“现在,任何人,如果你有话想说,请走向你面前的麦克风。”
全场一片死寂。人们互相张望着,似乎都在等待第一个勇敢的人。
就在这时,一阵拐杖触地的笃笃声,打破了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的来源。
是杨老太太。
她在家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走上了讲台。
她站在那支属于“官方”的麦克风前,浑浊的双眼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发出颤抖的声音:“我……我不懂什么大政策,也不懂什么历史。我就记得……五十年前,我们大院里,有个小女孩,总穿着一条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裤子,天天坐在门廊的台阶上等她爸爸……她爸爸是干部,很忙。”
老太太的声音哽咽了,她停下来,用力地喘了口气,才继续说:“那娃娃总跟我说,杨奶奶,我长大了也要当大官。当了官,就不让别的娃娃像她一样,连爸爸的影子都摸不着了……”
话音未落,台下第一排,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已经捂住了脸,发出压抑的啜泣。
紧接着,哭声像是会传染,在礼堂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响起。
杨老太太的发言,像一道撕裂黑幕的闪电。
随后,一个又一个寻亲者走上台,走向观众席中央那支代表“民间”的麦克风。
他们讲述着一个个破碎的家庭,一个个被时代洪流冲散的名字,一段段被尘封的记忆。
整个礼堂的气氛,从压抑,渐渐变为无法承受的沉重。
主持人眼看时间将近,情绪也濒临失控,正准备上前引导收尾。
就在此刻,礼堂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微的响动。
一道身影站在门口的雨幕中,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显得有些狼狈,可她的身姿却挺得笔直。
她手中,拎着一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旧皮箱。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数千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
她没有看任何人,缓步走入,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走向观众席中央那支孤零零的麦克风。
人们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一条路。
她站在麦克风前,低头,调整了一下高度以适应自己的身高。
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某种仪式感。
当她抬起头时,老张的镜头捕捉到她泛红的眼眶。
“我叫赵小雨。”
她的声音低哑,像是从磨损的砂纸上划过,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十八岁那年,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我烧掉了我的出生证明,去派出所改了名字,从此以后,我叫许文澜。”
“我以为,烧掉一张纸,改掉一个名字,我就能走出那个永远在等待和被选择的过去……可我今天站在这里才明白,一个人逃得再远,也躲不开那个一直在等一句话的孩子。”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目光仿佛穿透了人群,望向一个虚无的所在。
“对不起……爸,我没怪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还活着。”
说完,她放下麦克风,转身,似乎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就在她迈出脚步的瞬间,讲台上的苏霓忽然起身,拿起自己的麦克风,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声问道:
“你还记得保育院的窗台吗?有人在那儿,给你留了把钥匙。”
许文澜的脚步猛地一顿。
她僵在原地,却没有回头。
老张的镜头死死地锁定着她的背影,清晰地拍到她抬起手,在脸上用力地抹了一把——那一刻,分不清是混着雨水的发丝,还是决堤的泪。
散场后,人群久久不愿离去。
赵小芸和同事们清点那个小小的“匿名留言投递口”,发现里面塞满了纸条。
其中一封,没有任何署名,信纸上只有一行刚劲有力的字:
“明天,我去民政局查档案。”
而此刻,苏霓已经离开了喧嚣的礼堂,独自一人站在正在建设中的知青文化园工地的土坡上。
雨后的空气混着泥土的腥味,她的手机忽然响起,是陆承安。
电话那头的声音难掩激动:“苏霓,刚收到的消息,市人大已经正式立项,启动‘历史身份追溯及权益保障法’的前期调研课题组!”
苏霓挂掉电话,望向远处城市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低声自语:
“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那些确凿的证据,而是愿意在众人面前,说出自己名字的勇气。”
她不知道的是,老张正坐在剪辑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许文澜走向麦克风的那个长镜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他的指尖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