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栋那条挑衅短信的余波,比想象中扩散得更快。
电视台本就是个风言风语的集散地,一个不起眼的火星,足以燎原。
茶水间里,向来与苏霓不对付的江曼端着咖啡,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半个楼层的人都听见:“我说什么来着?某些人啊,刚有点名气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放着台里的大节目不做,大白天跑去给不三不四的人主持婚宴,真是掉价!也不嫌脏了我们金牌主持的身份。”
她身边的几个小跟班立刻附和:“就是,曼姐,也不知道图什么,那种小场子能给几个钱?”
“钱?格局小了不是?”江曼冷笑一声,意有所指,“说不定是看上哪家的新郎了呢。毕竟,她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个吗?”
尖酸刻薄的议论如同一根根无形的毒针,精准地刺向每一个路过的人。
这话一字不落地传进苏霓耳中时,她正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指尖划过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母亲的第三个未接来电。
她没有像任何人预料的那样勃然大怒,甚至连眉梢都没有挑一下。
那些曾经能轻易刺痛她的言语,如今听来,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与真正的生存困境相比,这些办公室的口舌之争,不过是风暴来临前无聊的嗡鸣。
她平静地关掉未接来电提醒,转而拨通了陆承安的电话,声音冷静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承安,帮我个忙。”
电话那头的陆承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平静:“你说。”
“我想注册一个个体工商户,就用我自己的名字。”苏霓的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眼神却异常明亮,“名字我都想好了,叫‘霓语文化服务部’。我要合法纳税,光明正大地赚每一分外快。”
这番话掷地有声,陆承安沉默了两秒,随即笑了:“好。资料我来准备,你只需要本人到场签字。苏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快?
不,这一点也不快。
如果不是被逼到悬崖边上,谁又愿意迎着狂风起跳?
次日清晨,天还没大亮,苏霓就带着连夜手写整理的材料,走进了街道工商所。
接待她的是一位戴着老花镜的杨会计,他看着苏霓那张在电视上熟悉的面孔,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电视台的主持人?小同志,我劝你一句,年轻人还是要踏实本职工作。搞副业,风头太盛,容易惹事。”
苏霓没有争辩,她知道空口白话毫无说服力。
她只是将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轻轻推到杨会计面前——《本地商务活动主持市场调研简报》。
杨会计狐疑地翻开,随即眼神就变了。
这份简报,从本地中小企业年会、私人宴会、社区活动的需求量,到不同层次主持人的市场价位,再到潜在的客户群体画像,数据详实,案例清晰。
最令人震撼的是最后一页,苏霓甚至根据预估的业务量,精确计算出了“霓语文化服务部”未来一年可能贡献的税收额。
“杨会计,”苏霓的声音不卑不亢,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不是来钻空子、蹭政策的。我是来创造价值,甚至在未来,创造岗位的。”
杨会计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却沉稳的女人。
他从事这个工作几十年,见过无数投机取巧的商贩,却第一次见到一个还没开业,就把税收贡献算得明明白白的“个体户”。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最终拿起桌上的红色印章,重重地敲在“加急办理”的戳子上。
“今天下午,你来取执照。”
执照到手,第一单业务也随之而来。
并非什么高端商务活动,而是社区里热心肠的刘婶介绍的。
一对双双下岗的职工子女结婚,预算紧张,只在社区老年活动中心摆了五桌,请了五十来个亲朋好友,背景板还是新人自己用彩带和气球扎的。
苏霓推掉了当晚一个无关紧要的应酬,换下干练的职业套装,穿上了一件素雅的淡青色旗袍,不施粉黛,只薄薄涂了一层口红。
她没有用那些华丽空洞的辞藻,而是用最温暖、最真诚的语言,将新人从厂子弟学校相识,到后来父母下岗,两人相互扶持、共渡难关的故事娓娓道来。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魔力,能让最平凡的日子,都散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
台下,宾客们眼眶湿润,掌声经久不息。
角落里,几位来参加远亲婚礼的港资企业家属,悄悄用手机录下了这段主持视频,发给了他们在香港的老板,并附上了一句话:“这位主持人,能把苦日子说出光来,是个人物。”
这阵风很快也吹回了电视台。
江曼如获至宝,第一时间冲进总监钱文彬的办公室,添油加醋地举报苏霓“私接外活、吃里扒外,严重损害电视台声誉”,并把话说得极重:“台里花资源捧她,她却去那种地方自降身价,影响太坏了!必须严查!”
钱文彬本就因上次发布会的事对苏霓心存芥蒂,闻言脸色一沉,正欲发作,办公室的门却被敲响了。
黄志远端着茶杯走了进来,不紧不慢地拦在钱文彬面前。
“老钱,消消气。”黄志远吹了吹茶叶沫,“我刚看了苏霓的合同,当年签的是‘兼职特聘主持’,合同里明确写着,在不影响台里工作、不使用台里资源的前提下,允许个人承接商业活动。她这几天没旷工没迟到,昨天那个社区婚礼是她下班后去的,一切都合规合法,你怎么查?”
钱文彬被噎得说不出话。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他的手机在这时响了,是宣传部的一位领导打来的。
“老钱啊,跟你打听个人,”电话那头的语气十分客气,“你们台里那个叫苏霓的女主持,对,就是上次开发布会那个讲真话的。我岳父下个月八十大寿,家里人看了她最近主持的一个婚礼视频,觉得特别好,点名就要她。你给牵个线?”
挂了电话,钱文彬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江曼口中“损害台誉”的行为,转眼间竟成了上级领导眼中的“品质背书”。
苏霓这个名字,仿佛一夜之间,从一个单纯的主持人,变成了一个自带光环的品牌。
当晚,苏霓将第一笔收入,五千八百元整,一分不差地转入了新开的对公账户。
看着手机银行里显示的余额,她心中百感交集,轻轻在转账备注上敲下四个字:启动资金,到账。
就在这时,陆承安的消息弹了出来:“那个港商,曾宪阳,托人通过好几层关系在打听你的联系方式,想跟你谈一场集团的周年庆典,要求双语主持。”
苏霓的心猛地一跳,这速度,远超她的预期。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手机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
这次,是母亲发来的一段语音留言。
她点开,刺耳的哭喊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你这个没良心的死丫头!我跟你说家里等着钱救命,你把钱弄哪里去了?你要是不给钱,就别认我这个妈!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恶毒的咒骂像淬了冰的刀子,直戳心窝。
苏霓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冰海。
她没有回复语音,而是直接回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不等母亲再次咆哮,她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妈,这笔钱,我要留着开公司。下次我给您打电话的时候,就是请您来我的办公室,喝香槟。”
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将手机倒扣在桌上,隔绝了那个不断向她索取、让她窒息的“家”。
夜色深沉,千里之外,港岛中环的顶层办公室里,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正看着手机里的一段视频。
画面有些晃动,背景简陋,正是苏霓主持的那场社区婚礼。
男人的助理在一旁恭敬地站着,轻声说:“曾先生,这就是我侄女发来的视频。她说这个主持人很有感染力。”
被称为“曾先生”的男人——曾宪阳,起初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这种小场面,他见得多了。
然而,当苏霓的声音从听筒里流淌出来时,他微微一怔,手指下意识地按下了暂停,然后将进度条拉回了开头。
一遍,两遍。
他反复听着那段朴实无华的开场白,镜片后的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而专注。
许久,他抬起头,对助理下达了一个简短的命令:“把这个女人过去所有能找到的公开视频,全部找来。我要亲自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