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季度若收视未回升10%,《都市晨光》栏目将直接并入午间资讯。”
话音落地的瞬间,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钱文彬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最后通牒带来的绝对威慑。
在座的众人,有的低头玩着手机,有的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脸上写满了麻木。
这档曾经是电视台王牌的早间节目,如今早已沦为转播领导讲话、播报无关痛痒通稿的“官方录影带”,收视率的雪崩,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结局。
解散,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这片死寂中,一个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钱主任,我有一个提议。”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角落里的苏霓。
她站得笔直,单薄的身影在压抑的会议室里,像一株倔强生长的白杨。
钱文彬眯起眼,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轻蔑:“哦?苏记者有什么高见?”
“我建议,下一期节目,我们可以做一期‘下岗再就业’的深度专题。”苏霓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就从我们台后面的纺织厂家属区切入,那里有无数值得被记录的故事。”
“呵。”钱文彬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选题要报批,层层审核,这个流程你不懂吗?下岗职工?这种选题自带风险,谁给你批?”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苏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
这套官僚说辞,是他扼杀所有好点子的万能武器。
然而,苏霓的脸上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回应道:“流程我懂。所以,我申请不占用频道任何资源,以我个人名义,试录一期样片。如果效果不好,所有损失我个人承担。”
整个会议室陡然一静。
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苏霓。
自掏腰包,为这个半死不活的栏目做嫁衣?
钱文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刚毕业没几年的丫头敢当众将他的军。
他阴沉地盯着她看了足足十秒,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随你的便。但记住,出了事,和台里没半点关系!”
当晚,电视台附近的一家大排档里,苏霓将三万块钱现金拍在了桌上。
“这是我所有的积蓄。”她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扛了一辈子摄像机的老陈,刚入行不久的录音小李,还有胆子比兔子还小的后期剪辑赵小芸,“这次,我们不是给台里干活,是给我们自己干,为那些被时代遗忘、却还在拼命活着的人说话。”
老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干!这摄像机扛了二十年,就没拍过几条自己想拍的东西!”
小李也激动地点头,只有赵小芸脸色发白,颤抖着说:“霓姐……我可以偷偷用台里的非编机,但万一被黄总监发现……我、我会被开除的……”
就在这时,苏霓的手机响了,是法律顾问陆承安。
电话里,他言简意赅:“我草拟了一份临时合作协议,规避版权风险。记住,从现在起,你们是一个独立的创作小组,样片所有权属于你们自己,与电视台无关。”
挂掉电话,苏霓拍了拍赵小芸的肩膀,眼神坚定如铁:“小芸,别怕。出了任何事,我一个人担着。”
三天后,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苏霓一行四人便潜入了早已破败的纺织厂家属区。
红砖墙上布满了青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萧瑟的味道。
他们找到了周秀兰的家。
这位曾经的纺织女工,在下岗后靠着一个路边摊,独自将女儿拉扯大。
“不拍,不拍!我们这种困难户有什么好拍的?给政府添麻烦吗?”周秀兰隔着门,声音里充满了警惕和抗拒。
团队众人面面相觑,只有苏霓,将脸贴在冰冷的铁门上,柔声说道:“周阿姨,我们不是记者,今天也不是来拍‘困难户’博同情的。我只是想知道,那段最难的日子,您一个女人,是怎么咬着牙撑过来的。我想听听您的故事。”
门内沉默了许久。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
周秀兰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怀疑,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摄像机镜头前,这位摆了二十年摊的女人,起初还很拘谨,但当苏霓问起她的女儿时,她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女儿考上中专那年,厂里最后一个月工资都没发下来……我一晚上没睡,天亮了就去批了点袜子,在天桥上卖。第一天,一张嘴就脸红,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她哽咽着,泪水划过脸上的沟壑,“……可我不能倒啊,我倒了,我姑娘咋办?”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质朴的讲述。
那份深植于骨子里的坚韧,通过镜头,狠狠地撞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连一向以冷漠着称的老陈,也红了眼眶,在采访结束后,他关掉了录音,却悄悄地多拍了二十分钟的空镜头——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那个被油烟熏黑的墙角,那张女儿的奖状。
样片的剪辑在台里一间废弃的储物间里秘密进行。
凌晨三点,当最后一个镜头拼接完成,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赵小芸突然指着门缝,压低声音惊呼:“黄总监!他还在走廊里!”
众人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他们的心脏上。
千钧一发之际,苏霓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又是陆承安!
“快!全国青年传媒奖今早九点截稿,还有六个小时!你们的片子绝对够格,现在就投稿,至少能进初审!用网络通道,快!”
苏霓只用了零点一秒就做出了决断。
她回头看着团队,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炙热的光:“发!就现在!”
赵小芸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署名那一栏,她停顿了一下,看向苏霓。
“署名‘声浪实验小组’。”苏霓斩钉截铁,“联系地址,写我租的工作室。”
次日清晨,当一份加密的视频文件悄然躺在省评委会的服务器里时,电视台内依旧风平浪静,无人察觉那场深夜的风暴。
一周后,一份盖着“全国青年传媒奖组委会”公章的入围通知书,被快递员送到了苏霓的工作室。
《风雨二十年:一个下岗女工的坚韧史》,入围决赛。
消息不胫而走,瞬间在台里炸开了锅。
钱文彬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脚踹开苏霓办公室的门,将一份打印出来的网页截图狠狠摔在她桌上,咆哮道:“苏霓!谁允许你擅自拿台里的项目去投稿的?!这是国有资产!你想干什么?造反吗?!”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被这声怒吼震慑住了。
苏霓缓缓站起身,平静地直视着他暴怒的眼睛:“钱主任,第一,国有资产,更应该为民所用,而不是锁在仓库里发霉。第二,这期节目,没花台里一分钱,设备是我自己租的,团队是我私人凑的,合同俱在。”
她不疾不徐地打开办公室的投影仪,将剪辑好的样片连接上。
巨大的幕布上,出现了周秀兰那张布满风霜的脸。
当钱文彬还想再次咆哮时,周秀兰最后的独白响彻整个空间,那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记者同志,你说……以后还会有人记得我们这些人吗?”
全场死寂。
钱文彬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句质问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得他脸上火辣辣地疼。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一个被遗忘的时代,正透过这扇窗,悄然转身,发出它不甘的轰鸣。
这场风波,由一间小小的办公室而起,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
从电视台内部的窃窃私语,到省内媒体圈的暗流涌动,再到全国青年传媒奖决赛名单的公示,“声浪实验小组”这个陌生的名字,第一次闯入了公众和行业的视野。
没有人知道这个小组的来历,只知道他们的作品像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被繁华掩盖的社会切面。
质疑、赞美、猜测,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看不见的风暴。
而那场即将到来的全国青年传媒奖颁奖礼,便是风暴的中心。
届时,无数镜头和目光将聚焦于此,等待着一个最终的评判。
其中,一道最为权威也最为挑剔的目光,将来自评委会的代表,那个在业界以铁面无私着称的泰斗级人物——林国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