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江州临时驻地的数据终端依然亮着幽蓝的光。
许文澜指尖在键盘上轻点,屏幕上的数据流如星河倾泻。
她刚截获一份名为《关于全面推进“S5公众陈述标准化流程”的省级政务改革试点方案》的内部文件——这是第三次了。
过去七十二小时,从南到北,十七个地市、五所高校、三个部委下属研究机构,纷纷以不同名目推出与“校园表达角”高度雷同的项目。
有的冠以“青少年民主实践工程”,有的叫“基层话语能力建设专项”,而最荒唐的一份申报材料里,某重点中学竟用“五步法”让学生逐条汇报“今日午餐吃了什么”。
她冷笑一声,将那页截图归档进“模仿变形案例库”。
但这不是愤怒的时候。
苏霓说过:“当别人开始抄你,说明你已经走在前面了。”真正危险的从来不是模仿,而是被扭曲、被收编、被架空成一场形式主义的新政绩运动。
她调出后台匿名反馈通道的数据面板。
上线不到七天,已收到2143条有效提交。
其中87%来自乡镇及偏远地区学校,内容五花八门:有孩子录下教室漏雨的视频请求修缮;有女生匿名举报宿舍楼夜间无照明存在安全隐患;更有一所学校通过班级议事会集体投票,推动食堂重新核算成本,查实承包商克扣餐补近半年。
还有一条让她久久停顿——
“老师每天让我们练‘五步陈述’,可只准说‘今天我很开心’‘同学互帮互助’……不能提作业太多,也不能说饭菜难吃。我不懂,这算说真话吗?”
许文澜闭了闭眼。
规则一旦脱离真实,就成了枷锁。
她没有发通稿,也没有召开发布会批评谁。
相反,第二天清晨,社会治理创新基金官网悄然上线了一份《校园表达指南·儿童版》pdF文档。
封面是卡通风格的麦克风,内页用漫画图解“五步陈述法”的核心:看见 → 感受 → 判断 → 建议 → 行动。
末尾特别加粗一行字:
“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必完美,但必须是你自己的。”
与此同时,一个名为“蜂巢镜像”的民间技术社区发布了一款免费工具——“S5兼容性测试器”。
用户只需输入一段学生陈述文本,系统便会自动比对两种标准:一是各地争相复制的“S5流程”,二是原始的“苏霓规范”。
结果令人瞠目。
在真实案例中,“S5”因删减了情绪识别模块和元数据溯源机制,导致对实质性诉求的识别准确率仅为59%,漏判率高达41%。
一份农村孩子哭诉“厕所夜里不敢去,怕黑还有蛇”的录音,在“S5”系统中被判定为“无效情感宣泄”,而在“苏霓规范”下则触发三级响应预警。
报告一夜刷屏。
某大学课题组紧急撤回申报材料,原定纳入政绩考核的“周报制度”也被暂缓执行。
而此刻,苏霓正坐在飞往西北的航班上,舷窗外云海翻涌。
她打开手机,看到许文澜传来的测试报告摘要,唇角微扬。
“他们想拿走方法,却不理解灵魂。”她在备忘录里写下一句,“那就让数据说话。”
同一时间,北京财政部会议室。
陆承安解开西装袖扣,将一叠图表投影上墙。
面对十余位持怀疑态度的官员,他的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首批三千所学校中,已有437个班级通过议事会机制推动实际改进,涵盖基础设施维修、教学资源调配、食品安全监督等六大类问题。平均解决周期11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传统信访渠道处理同类问题,平均耗时83天。”
有人皱眉:“八千块投入,就为了让孩子学说话?值得纳入国家级基金序列?”
“我们不是在教孩子说话。”陆承安语气沉静,“是在重建一种社会回应机制——让最小的声音,也能进入决策循环。如果一个孩子发现窗户漏风可以被听见,他会相信规则是有用的;如果十万个孩子都这么认为,这个国家的治理根基就会不一样。”
散会后,审计署一位处长拦住他,低声问:“你们那套评估模型……能不能给我们一份?”
陆承安未答,只笑了笑。
而真正的变革,往往始于无人注意的角落。
就在当晚,赵小芸的加密邮箱跳出一封无标题邮件,附件是一段37秒的视频。
发件人Ip模糊,但转发链清晰可溯:林晚。
她点开播放。
画面晃动,背景是斑驳的土墙和一台老旧录音设备。
镜头前站着一个小女孩,扎着歪歪扭扭的马尾,手攥着衣角,声音怯生生地响起:
“我是李小娟……”赵小芸的手指在触控屏上停顿了一瞬,视频里那个叫李小娟的小女孩声音虽轻,却像一根细针扎进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反复播放最后一句:“你们下次打电话,能不能多听我说五分钟?”——不是抱怨,不是哭诉,而是一个孩子用刚刚学会的“五步陈述法”,第一次把沉默多年的渴望,变成一句有逻辑、有诉求、有尊严的表达。
她眼眶微热。
这不是素材,这是火种。
三天后,纪录片《开口的人》终章试映会在江州社会治理创新研究中心举行。
灯光暗下,投影幕布亮起,三百人的会议室鸦雀无声。
当李小娟的身影出现在大银幕上时,有人悄悄摘下了眼镜擦拭,有人攥紧了笔记本边缘。
画面定格在她低头抿嘴、又抬头直视镜头的那一秒。
片尾字幕升起时,全场静默了几秒,随即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可就在这热烈的氛围中,一位年轻的女研究员缓缓站起身,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整个空间:
“我们……现在管的不只是基金,是很多人第一次敢开口的机会。”
这句话落下,掌声骤然凝滞了一瞬,随即更加汹涌地爆发。
苏霓坐在后排角落,指尖轻轻摩挲着手机边缘。
她没有鼓掌,只是静静看着前方——那面曾贴满项目校反馈照片的墙,如今已被密密麻麻的时间轴和数据图覆盖。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表达角”不再只是一个教育实验,它正在成为一种隐性的社会契约:你说出来,就会有人听。
两天后,中央编办调研组抵达基金办公室。
一行人走进大厅时,领头的副司长脚步一顿,目光落在理事长办公室门前那块空荡荡的金属牌槽上。
“连牌子都没挂?”他皱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甚至些许轻慢,“实体化推进到哪一步了?”
随行人员神色微紧,气氛一时微妙。
苏霓就站在几步之外,一身剪裁利落的藏青色西装,发丝一丝不苟。
她没解释,也没道歉,只微微一笑,打开手机,调出实时数据看板。
“三千所项目校,89%已自发建立‘每日一分钟陈述’晨会制度。”她语速平稳,字字清晰,“十二个省份教育厅正式行文,申请扩大试点范围。目前等待接入系统的技术对接请求,排期已到明年一季度。”
她抬眸,直视对方:“他们现在不问编制,只问怎么接入系统。”
调研组众人面面相觑。
那位副司长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记下了屏幕上的数字。
夜深,办公室只剩许文澜一人。
警报弹窗突然跳了出来——某核心期刊拟刊发一篇题为《论公共话语标准化的风险控制》的论文摘要,文中将“五步陈述法”定义为“去情感化的机械训练”,警告其可能导致“儿童表达异化”与“集体话语规训”。
她冷笑,手指飞快敲击键盘,回了一封仅有两行的邮件:
“感谢关注。欢迎投稿至‘万人共编百科’,我们很乐意为您保留词条编辑权限。”
发送成功后,她靠向椅背,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同一时刻,苏霓站在窗前,城市灯火如星河铺展。
她按下录音键,声音低而沉静:
“时间:2025年5月18日,地点:江州基金筹备办,记录人:苏霓。第一句:今天我们不争一块牌子,因为我们知道——真正的制度,从来都刻在人们开口的第一句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