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老城斑驳的巷口,吹得电线杆上褪色的横幅哗啦作响。
苏霓站在社区文化活动中心门外,手里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
她没进去,只是站在门口听了片刻。
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时间:昨日下午三点;地点:家属区东门……事件:水管爆裂三小时无人修。”
“记录人:王德福,联系电话——暂无。”
“证据形式:手机拍摄视频一段,已上传至蜂巢d5节点。”
苏霓嘴角微动。
他们学会了“五步法”——这是她在一档公益访谈里随口提过的民间取证基本流程:定时间、标地点、说事件、录过程、留凭证。
可现在的问题不是不会录,而是录了没人管。
她推门而入。
屋内七八位退休职工正围坐一圈,纸笔摊开,神情认真得像在备考。
没人注意到她,直到她轻轻把布包放在角落的旧课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大姐,您也是来学记录的?”一位老太太抬头问。
“路过,听说这儿能学点新东西。”苏霓摘下眼镜擦了擦,声音温和,“我儿子在厂里被拖欠工资半年了,想找人说理,可话还没说完,人家就说‘没证据’。”
老太太叹了口气:“我们以前也这样。现在好了,知道要录像、要存档,还能上传到那个……叫什么来着?”
“蜂巢d5。”有人接话,语气带着点自豪,“全国最大的民间录证平台,听说后台有区块链,删不掉。”
苏霓点点头,没再多言。
她走到黑板前,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种案例格式,唯独角落空着一块。
她拿起粉笔,在那片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你知道“蜂巢d5”是谁建的吗?
底下,她贴了一个小小的二维码,图案边缘还画了个蜜蜂的简笔画。
没人追问,也没人立刻扫码。
但当她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那位念案例的中年男人,已经悄悄掏出手机,对着那张码拍了一张照。
三天后,许文澜坐在办公室盯着后台数据,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劲。”她对助理说,“中部老工业区,过去七十二小时新增注册用户两千三百余人,活跃峰值集中在凌晨零点到两点——全是倒班工人。”
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一批原本匿名发布的征地补偿纠纷视频,标题开始统一标注一句话:
“按苏老师讲的格式录。”
许文澜猛地站起身,手指敲在桌面上。
这不是扩散,是觉醒。
那些曾被视作“沉默大多数”的人,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争夺话语权——而苏霓,早已不在台前,却仍是一切风暴的核心。
她当即调出内部风险预警系统,果然捕捉到一份加密转发的会议纪要:某监管部门拟以“信息安全”为由,全面清理非官方背景的录证平台,首当其冲就是蜂巢。
硬扛?等于送上门给人查封。解散?数万底层百姓的信任瞬间崩塌。
许文澜闭眼三秒,睁眼时眸光如刃。
“准备发布《蜂巢镜像自律白皮书》。”她语速极快,“三级审核机制立刻上线,用户信用积分模型今天必须跑通。另外——联系三位退休法官,邀请他们担任独立监察员,待遇从优,但必须公开身份。”
助理迟疑:“这……是不是太主动了?万一他们觉得我们示弱?”
“不。”许文澜冷笑,“我们要比他们更怕假证据。”
白皮书发布的当天夜里,十五个试点城市的政务办邮箱同时收到一封邮件,标题赫然写着:
《我们比你们更怕假证据》——蜂巢镜像平台自我规制方案全文公开
附件中不仅有技术架构图、审计接口说明,还有用户举报响应时效承诺书。
最狠的是最后一章:开放政府直连通道,欢迎随时调取原始日志。
舆论反转只用了不到四十八小时。
有媒体发文质问:“如果一个民间平台都敢自缚手脚接受监督,为何某些部门反而拒绝透明?”
整治行动悄然搁置。
而在西南群山之间,赵小芸蹲在一间低矮的土坯教室外,望着眼前一幕几乎哽咽。
十几位乡村教师围坐在一张破木桌旁,轮流播放自己录制的课堂视频。
一台二手手机支架歪歪斜斜架在讲台上,屏幕亮着,正回放一名学生朗读课文的画面。
“这是我们班李铁柱,昨天语文测验全班第一。”一位老教师笑着递过手机,“以前领导来检查,总说我们教学敷衍。现在他们来了,我就放这段——你说我态度不好?机器可不会撒谎。”
赵小芸轻声问:“你们是怎么想到录下来的?”
老人挠头一笑:“前阵子看了你的片子,里面那个工人举着手机说‘本记录同步至蜂巢d5节点’,我就想啊,教室也是公共空间,凭什么话只听上面说的?”
他顿了顿,眼神忽然认真起来:“我们也该留下自己的声音。”
赵小芸默默记下这句话,指尖微颤。
她知道,这将出现在她下一部纪录片的开头。
同一晚,陆承安翻阅着各地反馈简报,看到“蜂巢”风波平息的消息,只是淡淡勾了勾唇角。
他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信号依旧时断时续。
“你写的那句话,”他低声说,“已经在七个省流传开来。”
电话那头,苏霓笑了笑,声音穿过电流传来,平静却有力:
“我不是教他们怎么做,我只是让他们相信——自己值得被听见。”
窗外月光如洗,照进一座老城深处的小楼。
墙上张贴的《居民议事规则》边角已被风吹得起卷,但有一行新写的粉笔字,尚未抹去。
而在某间灯火未熄的书房里,有人轻轻合上一本笔记,喃喃道:
“现在下面办事,动不动就说‘这是苏霓教的’……”夜色如墨,老城区的巷口飘着细雨。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一家不起眼的私房菜馆前,车门打开,老张撑起一把旧伞,缓步走入。
饭局设在二楼雅间,气氛看似轻松,实则暗流涌动。
几位文化系统的官员谈笑风生,酒过三巡,话题渐渐滑向近来坊间热议的“蜂巢现象”。
“现在下面办事,动不动就说‘这是苏霓教的’。”一位戴金丝眼镜的高官端起酒杯,语气带着几分调侃,“搞得好像不跟着她走,就是思想落伍、政治站位不高。”
旁边有人接话,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更邪乎的是,前两天我下去调研,有个干部开会前掏出手机往桌上一放,说‘我要开始工作了,这段算不算有效记录?’——你说可笑不可笑?”
满座哄然。
老张只是微笑,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咀嚼,仿佛听的不是讽刺,而是一段久违的乡音。
酒散人去,他却没有立刻离开。
等其他人都走了,他叫住那位发言最多的高官,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封面已磨得起毛边。
“您刚才说得热闹,我想给您看样东西。”
高官一怔,接过翻开。
扉页上一行钢笔字清晰可见:1987年,第一次偷偷录下领导讲话。
往后翻去,是密密麻麻的手写笔记,夹杂着几页泛白的照片——会议现场、红头文件角落、某次群众上访被拦在门外的瞬间。
每一页都标注时间、地点、人物,甚至还有录音设备型号和电池续航记录。
“这……”高官声音压低,“你当时敢这么干?”
老张望着窗外细雨,声音平静却不容忽视:“我不是第一个做的,只是没销毁的人之一。那时候录音机还是稀罕物,但我们已经知道——权力一旦脱离见证,就会变质。”
他顿了顿,目光如钉:“只是以前没人敢让它响起来。”
高官合上本子,指尖微微发紧。
良久才问:“你现在给我看这个,是为了谁?”
老张笑了笑,没答。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市法院审判庭内,法槌落下,宣判声回荡在肃静的空间。
“判决如下:撤销对原告张某的行政处分。”
掌声竟在法庭响起。
当事人——一名基层街道办主任眼眶泛红,紧紧握住陆承安的手。
庭审全程,对方律师咄咄逼人:“公务行为岂能任由百姓围观录像?这不是挑战管理权威是什么?”
陆承安立于庭中,西装笔挺,神色沉稳。
他没有急于反驳,而是依次出示三组证据:
第一组:该片区近半年群众投诉率下降62%;
第二组:第三方民调显示满意度达91.3%,创历史最高;
第三组:两名社区干部因不当言行被视频曝光,经核实后已被问责处理。
“监督从未破坏秩序。”他在结案陈词中说道,“相反,它让秩序回归公正。当权力愿意被看见,信任才会真正建立。”
记者围堵在法院门口追问:“这是否意味着‘苏霓模式’获得了司法背书?”
陆承安系好风衣扣子,眸光微闪:“我只是替那些愿意被看见的人说了句话。”
当晚,在西部某小县城尘封多年的档案馆里,管理员戴着白手套,将一叠纸质材料轻轻放入编号柜。
卷宗标题写着:《共述会试点记录·第一辑》。
她在分类栏写下六个字符:SN001。
灯光昏黄,窗外风声渐起,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