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苏霓站在老楼门口,肩上的帆布包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背脊。
楼道里霉味混着潮湿的水泥气扑面而来,头顶一盏忽明忽暗的白炽灯在风中轻晃。
她抬手扶了扶被雨水打湿的刘海,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简陋,一张铁床、一个煤炉、几把塑料凳子围成生活全部。
房东老周是十年前纺织厂下岗的工人,如今靠替人修水管、清化粪池过活。
他老婆瘫在床上三年了,医药费像无底洞,拆迁补偿却迟迟落不到账。
“他们说要‘统一规划’,可我家这破房子拆了,我们住哪去?”老周坐在小板凳上,烟头捏得发白,“签字就得搬,不签就不给钱——这是人干的事吗?”
苏霓没说话,只是默默打开双肩包,取出一支老式录音笔,轻轻放在桌上。
“我能听一听吗?”她声音不高,却稳得像铁轨铺进山野。
老周愣了一下,点头。
于是那一夜,苏霓记下了第七份口述记录:关于安置房位置偏僻、产权不明、过渡费拖欠、评估价远低于市价……一条条,一句句,全是政策文件里找不到的褶皱与裂痕。
第二天清晨,她换上志愿者马甲,走进江城市信访局大厅。
没有工牌,没有编制,只有一张临时出入证和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
她帮老人填表、替农民工翻译术语、悄悄录下窗口人员敷衍推诿的每一句话。
中午蹲在楼梯间啃馒头时,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不是百姓不信政策,是他们亲眼见过政策怎么被‘执行走样’。”
第三天夜里,暴雨如注。
苏霓伏在摇晃的木桌前,将三天来的观察整理成一份手写报告——《基层执行堵点观察日志》。
字迹清峻有力,逻辑层层递进。
她在结尾写道:
“当一项惠民工程让百姓害怕签字,当一次正常申诉变成对尊严的反复碾压,我们必须问:是谁在决定‘真实’的边界?若连记录自身苦难的权利都要审批,那所谓数字化治理,不过是把旧官僚主义换了新外壳。”
她吹干墨迹,将纸张折好,夹进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材料包中。
那是即将召开的省级试点筹备会官方资料册,署名空白,流程合规,流转严密。
而这份不起眼的手写笔记,就藏在第47页——正好是“监督机制建设”章节之后。
与此同时,许文澜正盯着电脑屏幕冷笑。
东部某试点城市公布了技术承建方名单:一家有国企背景的科技公司中标“蜂巢节点”平台搭建项目,其系统架构图竟与三年前被她亲手否决的“智言科技”方案高度相似——数据闭环、权限集中、存证依赖中心服务器,典型的老派管控思维。
她没声张,反而在本地社区群里发起了一场名为“我家的第一条五步陈述”的挑战赛。
规则很简单:用手机拍一段视频,完整讲述一个问题(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诉求),格式规范,画面清晰,音频可辨。
上传至“蜂巢镜像”系统,自动生成哈希值并上链存证。
“五步都做到,才算合格公民证据。”她在群里说。
短短七天,两千多条视频涌入。
有人哭诉征地款被克扣,有人展示危房裂缝,还有退休教师逐条引用法规质问教育拨款去向。
许文澜亲自筛选出一百条最标准的样本,打包命名为《平民证据样本库》,匿名提交给该市信息化评审专家组。
附注只有一句:“既然强调专业性与技术合规,请查收来自街头的真实答卷。”
同一时间,赵小芸坐在剪辑室里,手指悬在回车键上方。
《说话的人》第三集送审截止日期已到。
她面前两个版本并列:一个是删去冲突镜头、语气柔和的“报审版”;另一个,则保留了那位外卖员深夜哽咽讲述被平台封号威胁的全过程。
她点了播放。
审查员坐在旁边,神情放松。
画面流畅推进,一切似乎都在可控范围内。
直到片尾字幕滚动,一声低哑的男声突然响起:
“我说话不算数……我跑了三年单,他们一句话就能让我消失。我不是机器,我是人啊……”
空气凝固。
“这是什么?!”审查员猛地抬头。
赵小芸神色平静:“第十一条备注音轨,符合多声道技术规范。您刚才听到的是‘背景声效测试片段’,按行业标准允许存在。”
对方语塞。
制度的缝隙被她精准踩中——没错,规定没禁止多音轨,也没定义什么是“有效内容”。
当晚,完整版影片上线“蜂巢档案库”,观看权限设为“仅限高校及研究机构申请调阅”。
申请页面底部,一行小字悄然浮现:
“真相不该等审批。”
而在南方某省城,一封邀请函静静躺在退休摄像师老张的茶几上。
烫金字体写着:“关于召开省级档案数字化伦理研讨会的通知”。
会议议题栏密密麻麻列着十余项议程。其中一条极不起眼:
“探讨民间自发录证行为的历史价值与法律效力边界。”
老张没拆信,只是望着窗外淅沥的雨,久久未动。
而在无人注意的沉默里,开始酝酿。
雨停了,天光却未亮。
老张穿上了那件压在箱底十年的藏青色呢子大衣,领口磨得发白,扣子还是20世纪90年代国营厂发的铜质号牌。
他没坐主办方安排的专车,拎着一只旧帆布包,步行二十分钟走进会场——省社科院的小礼堂外已拉起红绸横幅,摄像机架得整整齐齐,记者们交头接耳,仿佛一场学术盛会即将揭开新时代的序幕。
可老张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合规化围剿”的开场戏。
议程过半,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教授清了清嗓子:“民间自发录证行为确有时代价值,但数据真实性难以把控、情绪化表达泛滥,建议归入‘非正式史料’范畴,仅作参考,不具备法律效力。”
台下一片附和声。
有人点头称“稳妥”,有人低声笑言“总算把野路子收住了”。
老张始终低着头,手指摩挲着帆布包里的磁带盒。
那是1993年春天,纺织厂最后一次职工大会的现场录音。
那天,女工王秀兰站在主席台前,声音颤抖却清晰:“我们不是机器!你们不能说关厂就关厂,说下岗就下岗!”三分钟后,录音被强行切断。
而此刻,这段声音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像一块烧红的铁。
散场铃响。
人群涌动,主持人正要离席,老张忽然上前一步,将磁带轻轻放在她手中。
“标签上写着日期和名字。”他声音低哑,却不容忽视,“你听过就知道,什么叫‘活着的声音’。”
女人怔住了,低头看向那行手写体:1993年4月17日,纺织厂会议室,王秀兰口述。
她想问些什么,可老张已转身离去,背影佝偻却笔直,像一根不肯弯曲的钢针。
次日上午,一封EmS特快专递送至会议秘书处。
信封很厚重,落款是全国三十个城市的退休工人联合会。
打开后,三百页A4纸整齐排列,每一页都贴着一段手机录音二维码,开头统一格式:
“时间:今天,地点:我家里,记录人:xxx。”
没有哭诉,没有控告,只有平静的陈述——关于养老金延迟发放、关于医保报销的阻碍、关于社区改造中的强拆威胁……一条条,一句句,全是体制缝隙里渗出的真实情况。
信末只有一行打印字:
“我们不是史料,我们是活着的证人。”
整个筹备组都震动了。
原定发布的会议纪要连夜重新修改,最终版本悄然替换了措辞:“应尊重多元证据来源的平等地位,在制度设计中保留其参与空间。”
与此同时,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判陆承安代理的网格员复职案。
法院认定:基层工作人员协助居民留存执法过程影像,属于履行公共服务职责,不构成违纪。
判决书最后一段写道:“公民对公共事务的知情权与记录权,不应因身份差异而被剥夺。”
法槌落下的那一刻,旁听席上响起压抑的掌声。
陆承安起身整理西装,并未多言。
走出法庭时,春日的阳光很刺眼,台阶下站着一名年轻辅警,制服笔挺,帽徽锃亮。
他反复解锁手机屏幕,指尖悬在某个App图标上迟迟不敢点下。
风吹起他的衣角。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点了“注册”。
陆承安站在阴影里,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幕,照片角落恰好映出那行小小的白色标语:蜂巢镜像·为真实存证。
他没说话,只将图片发给苏霓,附了一句:
“第一批穿制服的记录者,已经加入进来了。”
千里之外,绿皮火车正穿行在连绵的丘陵之间。
苏霓靠窗而坐,膝上摊着那份《试点实施细则草案》,密密麻麻全是她的批注。
红笔划掉“技术统一切换”,蓝笔补上“本地化适配机制”;铅笔圈出“终端操作培训”一项,旁注:“谁来教?怎么教?教多久?”
她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油菜花开成一片金色的海浪。
指尖轻轻合上文件。
而在前方某地,高原刚刚放晴,风经幡猎猎作响。
一排崭新的智能亭伫立在广场边缘,金属外壳闪着冷光,屏幕上赫然写着“双语服务”四个字。
只是那切换按钮,藏文与汉字并列得如此生硬,像是被强行缝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