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的布鞋碾过镇政务服务大厅前的青石板时,晨光正从屋檐翘角漏下来,在地面碎成金斑。
她抬头扫了眼“为人民服务”的红漆匾额,忽然被右侧一抹银灰色金属反光刺了下眼睛——那是台崭新的“智能陈述亭”,玻璃幕墙映着她微蹙的眉峰,比三年前在公民记录促进中心推行的原木色陈述亭多了个菱形的人脸识别摄像头,下方还贴着“信用评分联动”的蓝底白字标签。
“苏老师看这个?”同行的县文化局小刘凑过来,手指戳了戳亭身的电子屏,“上个月刚装的,说是升级版,能自动生成诉求报告。”
苏霓没接话,伸手摸了摸摄像头边缘——金属外壳还带着出厂的毛刺。
她拉开玻璃门,里面的麦克风架比旧款矮了五公分,刚好对着普通人的下颌,这样拍出来的画面会显得人更局促。
她坐进去,指尖刚触到“开始陈述”按钮,系统提示音就响了:“请正视摄像头完成身份核验。”
屏幕上的绿点在她眼眶处扫过,苏霓想起三年前和老张设计初代陈述亭时的争论——老张坚持要留布帘,说“人在封闭空间才敢说实话”,她加了可调节座椅,“得让不同身高的人都能平视镜头”。
此刻座椅被固定成标准高度,她的膝盖抵着操作台,像被按进某种既定的模板里。
“请描述您的诉求。”机械音响起。
苏霓清了清嗓子:“我要反映西南村二组征地补偿标准不合理的问题,每亩地......”
“滴——”系统突然发出蜂鸣,屏幕弹出醒目的黄框:“检测到敏感关键词’征地补偿标准不合理‘,已为您过滤。
您的诉求将由AI助手优先匹配政策解读。“
她盯着跳动的字,后槽牙轻轻咬了下。
三年前他们用了整整半年说服地方部门,让“平民录证”获得等同于书面材料的法律效力,如今这些字被系统像摘烂菜叶似的剔除了。
她按下“查看操作日志”,权限提示跳出来:“仅管理员可查”。
苏霓摸出包里的旧U盘——这是她三年前让许文澜特制的,能模拟维修工程师的设备读取日志。
U盘插入接口的瞬间,她听见外面小刘在和人说话:“李主任,这是文化部下来的苏老师......”她迅速按下复制键,屏幕右下角的进度条刚爬到97%,玻璃门就被敲响了。
“苏老师?”小刘的脸贴在玻璃上,“李镇长说请您去办公室喝杯茶。”
苏霓拔下U盘,顺手把座椅调高一档——这个动作足够让下一个使用的人发现高度不对。
她推开门,李镇长正搓着双手笑:“早听说苏老师要来,我们准备了......”
“这亭子谁承建的?”苏霓直接打断,指尖点了点银灰色外壳。
李镇长的笑僵了半秒:“智言科技,说是省里招标中标的。”他从兜里摸出烟又放下,“这系统可先进了,上个月张婶说宅基地纠纷,AI三分钟就给了政策文件......”
“张婶知道她的原话被过滤了吗?”苏霓盯着他发红的耳尖,没等回答就转身往停车场走,“小刘,下午去西南村,我要听村民自己说。”
车载导航播报“前方进入乡村道路”时,苏霓摸出手机给许文澜发了条消息:“附件是智能陈述亭操作日志,重点查关键词过滤规则和数据流向。”她望着窗外掠过的竹林,想起许文澜总说“数据是会说话的哑巴”,现在这哑巴被人堵了嘴。
当晚十点,许文澜的电话打进来时,苏霓正蹲在西南村老槐树下和王阿婆剥豌豆。
手机屏幕亮得刺眼,她走到院角接起:“查到什么了?”
“全国十二个试点,全是智言科技。”许文澜的声音带着键盘敲击的背景音,“我扒了他们的股权结构,最大股东是省传媒集团下属的文广投资——就是当年在听证会上拍桌子说‘平民录像不能当证据’的那家。”
苏霓的指甲掐进掌心:“境外资金?”
“更隐蔽。”许文澜的鼠标点击声急促起来,“有笔注资绕了开曼群岛、卢森堡,最后落到智言的技术顾问公司。
我试了蜂巢断联协议,主服务器一被访问,所有节点自动切离线模式,现在他们拿不到实时数据了。“
“做得好。”苏霓望着天上的星星,王阿婆的收音机正放着《新闻联播》,“把证据链备份三份,分别寄给全国律协、人大法工委和......”
“陆律师的私人邮箱。”许文澜笑了,“我懂。”
挂断电话时,苏霓的手机弹出赵小芸的直播提醒。
她点进去,画面里是大学阶梯教室,讲台后挂着“新媒体时代的合规表达”的红横幅,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指着屏幕:“这是《第二代》的改进版,我们保留了最有教育意义的......”
画面里,原本母亲举着“还我血汗钱”标语的镜头被剪掉了,只剩校领导微笑着说“会妥善处理”。
苏霓的手指攥紧手机,就见赵小芸从后排站起来,马尾辫甩得利落:“老师,我能说两句吗?”
西装男皱起眉:“同学请遵守......”
“我是赵小芸。”她举起工牌,“今天的主讲人。”教室响起抽气声,她掏出手机打开直播,“三年前教我拍片子的人说,真相不是拼图,少一块就不完整。”她转向镜头,“现在我把原版放出来,大家自己看——”
苏霓盯着手机里突然清晰的画面,母亲的白发在镜头里晃动,那句“我们女工也是人”的呐喊撞得她耳膜发疼。
弹幕瞬间炸了:“这才是原版!”“当年怎么没播?”角落里有个学生悄悄举起手机,两台直播画面叠在一起,像两簇火苗。
凌晨两点,苏霓在民宿整理采访笔记时,老张的电话打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点哑:“小霓,我收到边疆寄来的光盘了。”
“巴特尔他们?”苏霓想起去年在牧民那曲家喝的咸奶茶,“拍得怎么样?”
“每卷开头都学我报时间地点。”老张轻笑,“有卷拍草场退化,镜头晃得厉害,我修了半宿。”他停顿了下,“小霓,他们在便条里写‘想听老张老师的课’。”
苏霓望着桌上摊开的笔记本,里面夹着西南村村民按的红手印:“您就说,老张没退休,只是换了个频道收听。”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摩擦声,老张应该是在写便条:“知道了。
对了,陆律师今天在法院......“
陆承安确实在法院。
他捏着那张写着IpFS哈希值的纸条,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和三年前省广电局的那片叶子,长得真像。
纸条上的哈希值他太熟悉了——那是苏霓设计的“蜂巢镜像”存证系统,每个节点都像蜜蜂一样,把数据藏在不同的“蜂巢”里,除非毁掉所有蜜蜂,否则数据永远在。
“陆律师?”助理小周从法庭出来,“法官说明天继续质证。”
陆承安把纸条收进西装内袋,想起今早农民工老周红着眼说:“我们在陈述亭里哭着说没拿到钱,可系统说我们‘满意度98%’。”现在他知道了,那些被过滤的哭嚎,藏在某个蜂巢里,等着被听见。
晨光再次漫过玻璃幕墙时,苏霓的手机弹出新消息:“内陆三线城市光明社区活动中心,老人们自发组织‘口述历史小组’,需要指导。”她望着窗外正在装车的摄像机,老张寄来的教学光盘在箱子最上面。
风掀起她的衣角,包里的旧U盘硌着大腿——那里面存着智能陈述亭的罪证,也存着三年前陈丽抹着眼泪说“女工说话有分量”的原始素材。
她摸出车钥匙,后视镜里映出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
有些声音等了很久才被听见,不是因为没人录,是因为时代终于准备好去听。
而现在,该去听听那些藏在老社区里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