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霓的指甲在“林振邦”三个字上轻轻叩了两下,钢笔帽在桌面滚出半道弧。
三年前评审会上那声“《破框》是在挑动干群矛盾”的斥责突然在耳边炸响,当时他拍着桌子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活像条吐信的蛇。
她调出内部系统里标红的“被否选题记录”,光标逐行扫过——土地补偿争议、乡镇干部违规建房、扶贫款流向核查……这些选题的反对意见里,“不符合宣传口径”“易引发群体情绪”的措辞像复制粘贴出来的,连句号位置都分毫不差。
“赵小芸,把林振邦近三年参与的所有评审记录导出来。”她对着内线电话说,指节抵着太阳穴,“按类型分类,我要土地、拆迁、问责类的占比。”
二十分钟后,赵小芸抱着笔记本电脑冲进办公室,屏幕上的柱状图里,红色条柱几乎要顶破天花板:“97%!苏姐你看,这三年他经手的58个敏感选题,只有1个没反对。”她凑近了些,“而且反对理由模板相似度83%,比咱们新闻稿的通稿还统一。”
苏霓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抽出抽屉里的牛皮纸袋,里面是去年被压下的两封匿名信,一封来自云溪县村民举报村长私吞安置款,另一封是海平市养殖户投诉环保补贴被截留——两封信的收件地址栏,都有林振邦亲笔签的“暂不受理”。
“许文澜。”她拨通另一个分机,“把林振邦近半年所有公开讲话的录音文字稿调出来,包括党校讲座、行业座谈,甚至茶话会的闲聊。”顿了顿,又补了句,“影子库里那些被压的投诉信,也关联进去。”
深夜的声浪传媒大楼,只有17层的数据分析室还亮着灯。
许文澜的指尖在键盘上翻飞,屏幕蓝光映得她眼下乌青更重。
她调出林振邦在党校讲“舆情引导”的录音,又切到某地产集团内部通报的风险规避文档,两个窗口重叠的瞬间,“避免正面回应具体诉求”“转移话题至政策大局”等关键词像星子般在屏幕上跳动。
“苏姐!”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你看这个——”她调出语义关联模型,热力图上三个地级市的标注红得刺眼,“林振邦私下讲话里的风险话术,和宏盛地产、永达置业的内部培训资料重合度79%!”
办公室门被推开时,苏霓正对着热力图抽烟。
陆承安的西装革履沾着夜雾,手里还提着她爱喝的桂圆红枣茶。
他扫了眼屏幕,镜片后的目光沉了沉:“不是巧合。”他摘下眼镜擦拭,金属框在指尖转了半圈,“这是定向培训。地方官员需要应对媒体的‘标准答案’,地产商需要屏蔽负面舆情——林振邦在中间做了根隐形的线。”
苏霓把烟头按进玻璃烟灰缸,火星子“滋”地灭在茶水渍里。
她抓起桌上的记号笔,在热力图上圈出最红的云溪县:“赵小芸今天下午发来的听证会录像,你看了吗?”
剪辑室里,赵小芸正咬着铅笔暂停画面。
屏幕上,云溪县张副县长坐在小马扎上,衬衫袖口刻意卷到肘部,正握着老农的手说“咱们老百姓的事就是天大的事”。
但她的鼠标在时间轴上拖动,当老农问到“补偿款为啥少了两万”时,张副县长的目光突然飘向镜头外,喉结动了动:“这个问题嘛……”画面右下角的计时器显示,他用了47秒才给出“按政策执行”的回答。
“苏姐你看!”她调出另一组数据,“正常主持人的共情反应延迟是3到5秒,他这47秒——”她又点开另一个窗口,“更绝的是,他秘书上周刚从‘金话筒公关’的‘亲民形象速成班’结业,课程资料里居然有咱们《破框》的剪辑片段!”她啪地拍了下桌子,“他们学咱们的形式,却藏着掖着不解决问题!”
苏霓的指节抵在下巴上,突然笑了。
那笑像春冰初融,带着点冷冽的锋利:“那就让他们学个彻底。”她转身对陆承安说,“明天把‘共情指数评估法’报给广电总局,就说这是声浪传媒联合高校做的舆情研究成果。”又看向赵小芸,“把张副县长的录像和速成班教材做个对比剪辑,下周《破框》头条。”
凌晨两点,地下室的旧木梯发出“吱呀”一声。
老张裹着军大衣蹲在磁带架前,手里的软布反复擦拭着Yx000磁带的外壳。
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指针刚过2:15——这是当年直播事故时导播室里所有人的手表停摆的时间。
“叮铃——”
座机铃声在寂静里炸响,老张手一抖,软布掉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按下免提键,电话那头传来省档案馆技术员带着睡意的声音:“张师傅,您昨天送来的Yx系列磁带副本……我们在007号带里发现段没标注的录音,您方便明天来趟馆里吗?”
老张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他盯着保险柜里那排泛着冷光的磁带,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苏霓刻在000号带背面的小字——“规则要长牙,先要有人敢拔它的刺”。
窗外的晨雾漫进来,模糊了磁带盒上的划痕,却清晰了老张眼底的光。
他弯腰捡起软布,轻轻擦过007号带的标签,上面“1991年6月12日”的字迹还很新鲜——那是云溪县第一封拆迁投诉信寄到声浪传媒的日子。
老张把最后一盒Yx007磁带塞进防潮箱时,座机在凌晨三点十七分准时响起。
他的手在半空顿了两秒——这通电话的铃声比寻常急促三倍,是省档案馆的专线。
“张师傅,母带播放器的磁头氧化了。”技术员小周带着哭腔说道,“今天试机时走带不稳,必须赶在梅雨季前完成数字化迁移。”
老张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指腹重重碾过磁带盒上的划痕。
那是三年前苏霓硬塞进他保险柜的,她说:“老张,这些带子里装的不是录像带,是老百姓的心声。”他摸黑套上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把装着备份钥匙的铁盒往怀里一揣,下楼时楼梯扶手被攥得发烫。
省档案馆的数字化室泛着冷白的光,六台转录设备排成两列,技术员正对着电脑皱眉。
老张凑近看屏幕,波形图上的毛刺被平滑成了温柔的曲线——那是被降噪算法“修饰”过的。
“停!”他的手掌拍在操作台上,震得茶杯跳起来,“把降噪关了。”
“张老师,这是行业标准……”
“标准?”老张从裤兜摸出块软布,轻轻擦拭母带,“1991年6月12日,云溪县王阿婆在镜头前说‘补偿款少了两万’时,咳嗽了三声,停顿了十七秒。”他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指,戳向波形图上凸起的小尖峰,“这咳嗽是因为她肺不好,这停顿是在等儿子从里屋拿存折。”他突然扯松领口,喉结滚动着,“那年直播事故,导播室的表停在两点十五分,我数过,苏主持救场时咽了两次口水——这些,都是历史的印记。”
技术员的手悬在键盘上,老张从裤袋摸出钢笔,在交接单备注栏写下:“任何修饰即篡改”,墨迹在“篡改”两个字上洇开,像朵黑红的花。
当晚十点,他坐在声浪传媒的机房里,看着区块链存证节点的绿色进度条一点点爬满,手机屏幕亮起苏霓的消息:“老张,你为规则赋予了第一颗牙齿。”
陆承安接到法院传票时,正在给实习生讲解《反不正当竞争法》修正案。
牛皮纸信封被他用裁纸刀划开的瞬间,实习生小徐瞥见“侵犯名誉权”几个字,倒抽了口凉气。
“某地宣传部?”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淬过冰的刀,“《这档‘亲民节目’为何不敢留热线电话?》那篇报道?”他翻开卷宗,里面夹着原告提供的“受损证据”——某副县长被剪辑后的“亲民”录像。
陆承安突然笑了,指节敲了敲“证据”二字:“他们大概忘了,声浪的素材库里,有原版47秒的沉默。”
三天后,全国五十家媒体的邮箱同时收到密封袋。
小徐抱着一摞特快专递进来时,看见他正往每个袋子里塞U盘,封条上印着“庭审材料 公开可查”。
“附言写什么?”小徐问。
陆承安提笔在便签上写:“欢迎旁听,席位有限。”字迹遒劲,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根挑破窗户纸的针。
开庭当日,法庭外的直播架支了二十多台。
原告律师刚念完“严重损害国家机关形象”,旁听席突然响起清晰的录音——是《百姓心声直通车》里那位母亲的声音:“我就想问……”“啪”地被截断。
法官皱眉敲槌:“肃静——”“可我女儿的补偿款……”录音继续,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坚持,混着现场工作人员的干咳声。
庭审第四小时,原告律师的额角沁出冷汗。
陆承安翻开笔记本,里面贴着苏霓发来的消息:“他们怕的不是败诉,是全国观众听见沉默里的真话。”当审判长宣布“准予撤诉”时,他合上笔记本,瞥见窗外蹲守的记者举着话筒,镜头对准原告席——那正是他要的。
声浪传媒的会议室里,投影仪蓝光映得苏霓的瞳孔发亮。
她指尖敲了敲屏幕上的“规则回流计划”,赵小芸立刻把一摞浅绿色手册推到众人面前。
封皮印着“便民服务自检卡”,翻开第一页是广电新规第十一条:“涉及民生诉求的公开回应,需同步公示第三方评估意见。”
“明天开始,流动真相号去信访办门口发放。”苏霓扯了扯西装领口,“让老百姓拿着这张卡,当面问工作人员。”赵小芸的笔在笔记本上唰唰记着,突然抬头:“苏姐,上午云溪县信访办的王主任打电话,说要‘交流工作经验’。”
“让他来。”苏霓笑了,“正好让他看看,老百姓手里的卡,比文件管用。”
首日发放现场,许文澜的监控屏闪起红点。
她凑近看,是林振邦名下账户的交易记录——一笔五十万的转账,备注是“舆情引导专项基金”。
她的鼠标滚轮快速滑动,资金流向像条蛇,钻进某市新成立的“政通咨询有限公司”。
“苏姐!”她抓起手机要拨,屏幕突然弹出实时监控画面。
画面里,林振邦穿着藏青西装,正站在“政通咨询”的玻璃门前。
他抬头看了眼招牌,抬手推门的瞬间,摄像头的光斑刚好遮住他的脸。
许文澜的手指悬在键盘上,突然想起苏霓说过的话:“当规则开始发挥作用时,总有人要找新的躲避之处。”
窗外的暮色漫进来,监控屏上的“政通咨询”四个字渐渐模糊,却清晰了许文澜眼底的光——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博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