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急促的门铃,打破了苏霓住所的宁静。
来人是赵小芸,她甚至来不及换掉睡衣,脸上混杂着激动与焦虑,手里死死攥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香的《南都晨报》。
“疯了,苏霓,全都疯了!”她将报纸拍在桌上,头版头条的巨大标题如同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人眼前——《二十四秒黑屏背后的权力回响》。
配图抓拍得极具冲击力,正是苏霓在发布会聚光灯下,面无表情地打开那份尘封档案袋的瞬间。
她的眼神坚定如刀,仿佛要将镜头背后的一切阴影都剖开。
苏霓只是平静地瞥了一眼,她的手机已经震动了一整个清晨。
各大电台、网络媒体疯了一样跟进报道,“静音计划”四个字在短短几小时内,以燎原之势冲上了南都市本地舆情榜首,热度甚至盖过了昨日的省内重要人事任命。
赵小芸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真正要命的不是这个!我刚汇总完舆情,广电系统内部论坛炸了锅,有人匿名发帖,说已经向纪委和上级单位寄出了三封举报信,举报的都是当年类似的‘顶岗替换’事件!那些被压下去的名字,全都是当年台里公认的青年才俊!”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苏霓波澜不惊的脸,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苏霓,我明白了。你点的这把火,根本不是为了你自己一个人的复仇……这是一场该死的连锁反应!”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就在舆论热度即将沸腾到顶点时,苏霓却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
在公民叙事中心的紧急内部会议上,她面对着一张张亢奋又困惑的脸,斩钉截铁地说道:“所有平台,暂停推送任何与‘静音计划’相关的后续内容。”
“为什么?”一名年轻的运营激动地站起来,“苏姐,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们应该乘胜追击,把火烧得更旺!”
苏霓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情绪是把双刃剑,能伤人,也能伤己。我们现在最怕的不是沉默,而是被人当成一把趁手的‘情绪武器’,用来党同伐异,最终模糊了我们真正的目的。”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们要的不是一场狂欢,而是一次真正的变革。”
她转身在白板上写下几个关键词:“梳理南都市及周边县市广电系统近三年所有节目更替数据,重点标注‘无故撤换’、‘临时顶班’、‘新人首秀即终结’等所有异常节点。我们不煽动情绪,我们只呈现事实。”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苏霓的格局震住了。
她看向角落里旁听的陆承安,发出了邀请:“陆律师,我需要你的专业知识,帮我们从这些冰冷的数据里,找出那只看不见的手。”
陆承安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兴奋。
他以一个巧妙的“媒体人事合排规性研究课题”为名义,不仅合法调取了省广电系统近五年公开的人事档案,更将其与司法判例库中所有相关的劳动争议案件进行了交叉比对。
三天后,他带着一份初步模型找到了苏霓。
“你的遭遇并非孤例。”陆承安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通过我的‘岗位替代风险指数模型’初步筛选,有七个人的经历轨迹与你当年几乎完全一致。同样的临阵换将,同样的事后封口,同样的优秀履历。而这七人里,有五人,最终被迫转岗去了行政、后勤,甚至彻底离开了这个行业。”
他将一份隐去了姓名的名单递给苏霓:“这不是偶然,苏霓。这是一套长期存在、高效运转的结构性排挤系统。它精准地清除那些‘不听话’,但又有才华的‘杂音’。”
苏霓看着那份名单,指尖微微发冷。
曝光他们?
这很简单,也能掀起更大的波澜。
但那之后呢?
这些人会被再次推到风口浪尖,成为又一轮舆论的消费品。
“不,”苏霓摇了摇头,“我们不能用牺牲另一批人的方式来讨要公正。我们要做的,是把本该属于他们的聚光灯,重新还给他们。”她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陆承安,我们来办一场比赛,一场绝对公平的竞演赛。让整个城市都看看,他们到底错过了些什么。”
这个大胆的计划让陆承安都为之一振。
行动快得惊人。
“公民叙事中心”那个曾经举办过新闻发布会的场地,在一周内被迅速改造为一个专业的直播剧场。
苏霓亲自站上临时搭建的舞台,面向全网宣布启动“声量重启计划”。
计划的核心简单而震撼:面向全市,公开招募所有曾因非业务能力原因,失去主持机会、被中断职业生涯的媒体从业者。
他们将在这里接受为期两周的专业复训与高强度实战演练,最终的优胜者,将直接获得公民叙事中心倾力打造的一档全新深度访谈栏目——《破框》的常驻主持席位。
报名通道开放的瞬间,服务器险些崩溃。
短短六个小时,后台就收到了二百一十七份沉甸甸的申请。
申请者的履历看得人心惊,有曾经的省台新星,有地方台的王牌主播,最年长的一位已经五十八岁,在档案室里整理了二十年资料;最远的申请者,来自邻市一个县级台,他为了投递纸质版材料,连夜开了四个小时的车。
早已退休的老张听闻此事,主动找上门来,红着眼圈说:“算我一个,别的干不了,给你们当个技术顾问,看看设备,把把关,我还能干。”
他把自己锁在剪辑室里两天两夜,翻出了无数盘落满灰尘的旧录像带。
在海选直播开始前,他交给苏霓一份视频文件,名字叫《被剪掉的声音》。
那是一段令人窒息的开场片花。
画面里,不同年代、不同性别、不同口音的主持人,在彩排时或激昂、或温婉、或风趣,每个人都在镜头前散发着独特的光芒。
然而,画风一转,到了正式播出时,他们的镜头被无情切走,他们的声音被突然消音,甚至,他们的整个段落都被粗暴地删除。
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对着空无一人的演播厅,一遍遍练习着开场白,而最终出现在电视上的,却是另一张平庸而“安全”的面孔。
视频的最后,画面定格在苏霓十几年前第一次参加试镜的影像上。
那时的她还带着一丝青涩,笑容灿烂,对着镜头无比真诚地说:“我想让更多人听见真实。”
首场海选直播当晚,整个城市都在关注这场特殊的“复活赛”。
第一位登台的,是一个名叫陈莉萍的中年女人。
她曾经是原地市台最受欢迎的音乐节目主持人,嗓音温柔,气质出众。
她没有表演才艺,只是安静地站在舞台中央,讲述了自己十二年前的经历。
因为数次拒绝了当时分管领导的“晚宴”邀约,她的节目被停,整个人被一纸调令发配到了后勤科,一管,就是十二年的库房。
她说完后,全场一片死寂。
但网络直播间的弹幕,却在短暂的停滞后,如同火山般喷发。
“我操!这不是二十年前我妈单位发生过的事吗?怎么感觉就像昨天一样?!”
“十二年啊!一个女人的黄金十二年,就在一个阴暗的库房里耗没了?”
“那个领导呢?叫什么名字!人肉他!”
在一片沸腾中,苏霓缓缓从评委席起身,一步步走到台上。
在所有人注视下,她从主持人手里接过一支话筒,亲手递到陈莉萍面前,声音清晰地透过直播传遍全城:
“陈老师,过去的话筒,他们能收走。但从现在开始,这支,归你了。”
镜头猛地扫过观众席,前排的许文澜早已泪流满面,她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而在演播厅控制室门外幽暗的走廊里,一个身影悄然站了十分钟。
南都市委高书记一言不发地听完了陈莉萍的讲述,看着苏霓递出话筒的那一刻,他缓缓转身离去,只低声对身旁的秘书说了一句:“把这个‘声量重启计划’,纳入今年的市级文化创新试点项目,给政策,给扶持。”
直播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但故事,才刚刚开始。
当晚,控制室里,所有人都在为直播的成功而欢呼。
只有老张,死死地盯着屏幕一角不断飙升的实时在线人数曲线,那根代表着观众注意力的线条,以一种他从业四十年从未见过的恐怖角度,悍然刺破了南都市所有本地节目历史记录的最高天花板。
他端着保温杯的手,开始不易察觉地颤抖。
苏霓走了进来,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她身后。
她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没有问数据,只是看着老张,轻声问:“老张,后面的硬仗,准备好了吗?”
老张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搅动了整座城市风云的女人,他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
“小苏啊……这已经不是我们准备好没有的问题了。”
他指了指屏幕上那条依旧在疯狂上扬的曲线。
“是这个城市,准备好迎接一场真正的风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