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深夜,律所的剪辑室内,空气凝固得像一块铁。
三路素材已经全部回传,数据流在高速硬盘中悄然安睡,唯独那盘最重要的,承载着顾工最后十分钟访谈的录像带,亮起了刺眼的红色警报——传输中断。
几乎是同一时刻,老张的电话惊惶地打了进来,声音都在发抖:“小苏!不好了!公安的人突击了研究所,说顾工涉嫌泄露重大技术机密,把……把咱们的原始带子当场扣押了!”
赵小芸的脸瞬间煞白,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因为太过激动,险些将桌上的监视器扫落在地。
“没了?”她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质问苏霓,“顾工那段是整条科技线的关键,没有它,我们前面所有的铺垫都成了空话,整条线就断开了!彻底断了!”
剪辑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硬盘散热风扇发出细微的嗡鸣。
苏霓没有说话。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监视器,那里正定格着信号中断前的最后一帧画面。
画面里,顾工坐在简陋的研究室中,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电路板和仪器。
他的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看透生死的坦然。
就在公安破门而入的前一秒,他面对着镜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噪音淹没。
“重播。”苏霓的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赵小芸含着泪,颤抖着手将最后三十秒的画面循环播放。
一遍,两遍,三遍。
突然,苏霓猛地前倾,瞳孔骤然收缩。
“放大!把帧率调到最低,逐帧分析他的嘴唇!”
屏幕上,顾工的脸被放大到极致,像素点都有些模糊。
在赵小芸和小张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苏霓的手指在暂停键上飞快地敲击着,像一个顶级的解码专家。
顾工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那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在苏霓眼中却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图……”
“纸……”
“藏……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空气仿佛被抽干。
当最后一个唇语被破译出来时,苏霓浑身一颤,猛地靠回椅背,胸口剧烈起伏。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燃起熊熊烈火。
“图纸藏在……母亲坟前,第三棵松树下。”
次日凌晨四点,天色墨黑如砚。
一辆不起眼的桑塔纳冲破城市的沉睡,疯了似的朝百里之外的西郊墓园驰去。
山路崎岖,浓重的晨雾像鬼魅般缠绕着车身,能见度不足五米。
老张紧握着方向盘,手心全是汗,而副驾上的苏霓,一夜未眠,双眼却亮得惊人。
她在一排排冰冷的墓碑间摸索前行,冰凉的露水很快浸湿了她的裤脚。
这里安葬着无数个普通人,他们的故事早已被时间遗忘。
但今天,其中一个故事将要被重新唤醒。
“妈,保佑我。”苏霓在顾工母亲的墓碑前停下,低声默念了一句。
她数着旁边矮小的松树,一,二,三。
就是这里。
她没有带工具,只能用双手疯狂地刨着湿冷的泥土,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泥污,刺骨的冰冷顺着指尖蔓延全身,她却毫无所觉。
“当”的一声,指尖触碰到一片坚硬的冰冷。
是一个被油布紧紧包裹的铁盒。
苏霓颤抖着打开,里面没有价值连城的财宝,只有一叠泛黄的手绘电路图,和一本厚厚的实验日志复印件。
每一页,都记录着一个天才工程师被压抑的梦想与不甘。
这是顾工用身家性命换来的最后火种。
返回的路上,天光微亮。
一辆闪着警灯的巡逻车毫无征兆地从岔路口冲出,截停了他们。
老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一名年轻警员走下车,面无表情地敲了敲车窗。
“例行检查,身份证,驾驶证。”
苏霓的心跳几乎停止。
然而,就在老张递出证件的瞬间,那警员飞快地将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他手里,同时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陆律师让我告诉你们,时间不多了。”他接过证件,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便挥手放行,“好了,走吧。”
桑塔纳再次启动,苏霓回头,看到那名年轻警员正对着他们,极其隐蔽地敬了一个礼。
第七天,苏霓将自己彻底锁死在剪辑室里。
她拒绝了一切采访,切断了所有电话,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屏幕上那些跳动的光影。
素材像奔流的江河,在她手中被拆解、重组、赋予新的生命。
深夜,陆承安端着一碗热粥和几片消炎药走了进来。
剪辑室里烟雾缭绕,苏霓的双眼布满血丝,像两团燃烧的火焰。
他看着她那只握着鼠标、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腕,忍不住伸手握住。
“你可以停下。”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们已经尽力了。”
苏霓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她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陆承安,这不是我的片子。这是阮秀英的半条命,是黄厂长的骨气,是顾工赌上的全部……是那些人用命拼出来的历史。如果我今天退缩了,我不替他们说出来,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人会信了。”
陆承安沉默了。
他凝视着她单薄却倔强的背影,良久,俯下身,在她因专注而微微发烫的额角,落下了一个极轻、极珍视的吻。
“那你得活着,”他贴着她的耳朵说,“活着看见它播出。”
第八日晚,华灯初上。
许文澜的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律所楼下。
她没有下车,也没有上楼,只是摇下车窗,隔着一条马路,静静地望着二楼那扇唯一亮着灯的窗户。
那灯光,像黑夜里一座顽固的灯塔。
陆承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从楼上走了下来。
两人隔着冰冷的车门对视,空气中弥漫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真的要把顾工那段放进去?”许文澜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承安点了点头,目光坚定:“每一帧,都会保留。”
许文澜发出一声短促的苦笑,像是自嘲。
“你知道这会牵连多少人吗?当年亲手压下那个项目的领导,现在就坐在市里的主席台上……陆承安,这不是拍电影,这是在政治上自杀!”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猛地升上车窗,决绝地掉头离去。
黑色的轿车汇入车流,那背影,萧索得如同深秋最后一片飘零的落叶。
第九个不眠之夜过去,当时钟指向凌晨五点,苏霓按下了最后一个按键。
终剪完成。
画面的结尾,没有宏伟的城市景观,没有激昂的口号。
无数张普通人的脸缓缓浮现,卖菜的妇人,满身油污的焊工,爽朗的女司机,淳朴的乡村教师……他们的表情或喜悦,或疲惫,或茫然,或坚定。
背景音乐,是一群孩子用最纯净的声音清唱的《在希望的田野上》。
陆承安一直陪着她,此刻,他轻轻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披在她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颤抖的肩头。
他扶她起身,苏霓的身体却猛地一软,踉跄一步,径直跌入他怀中。
那一刻,仿佛身上所有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
她再也支撑不住,将头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像一个终于找到港湾的孩子,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陆承安紧紧抱着她,在律所的沙发上相拥而眠。
窗外晨光微熹,桌上摊开的剧本最后一页,有一行苏霓亲手写下的字:“人民不是背景,他们是潮水本身。”
第十日,正午。
市政府大礼堂,气氛庄严肃穆。
最后的评审会在此举行。
苏霓坐在台下,一眼就看见了专家组席位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许文澜。
她穿着一身深色套装,面色冷峻,看不出任何情绪。
投影开启,《潮起》两个大字出现在屏幕上。
没有激动人心的倒计时,没有热情洋溢的领导题词,更没有展现城市辉煌的宏大航拍。
第一个镜头,就是一个极致的特写——阮秀英那双赤裸的、沾满泥泞的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的边界线。
画外音,是她带着浓重口音、却无比清晰的声音:“那时候,我背的不是货,是我的命。”
全场瞬间寂静。
当画面切到早已破败的国营工厂,当黄厂长面对镜头,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我们就是那条上面想割,却怎么也割不死的尾巴”时,前排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干部,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铁青。
许文澜坐在专家席上,握着钢笔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了掌心,关节泛白。
但她始终没有出声。
片尾字幕缓缓升起,全场依旧鸦雀无声。
苏霓深吸一口气,走上台。
她站在聚光灯下,面对着台下数十道或质疑、或审视、或惊异的目光,平静地开口。
“我知道,有人会说,这不像一部城市形象宣传片。”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主席台最中心那个身影上。
“因为它不是一块用来歌功颂德的布景板——它是时代的呼吸声。”
话音落下,屏幕应声而黑。
礼堂的灯光骤然亮起,像一记无情的耳光,打在每一张惊愕或阴沉的脸上。
坐在专家席第一排的许文澜,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苏霓,投向了主席台上那位始终未发一言的、分管文化宣传的最高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