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细微的杂音,是这座城市压抑已久的脉搏,通过钢筋水泥的缝隙,顽强地传递到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
陆承安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压不住的震动。
他手中的,正是省委政研室刚刚下发的《关于完善基层问题反映机制的调研报告》。
这份报告不长,但分量却重如山岳。
他用指尖用力碾过那几行被特别加粗的文字,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
“……详见‘声浪传媒’旗下《破晓者》节目第7期案例……”
“……参考《破晓者》第11期关于下岗职工再就业心理疏导的访谈……”
“……如《破晓者》第19期所揭示……”
全文,整整六处引用!
每一处都像一枚勋章,烙印在这份代表着省级官方意志的文件上。
而最让陆承安心跳加速的,是报告结尾那段画龙点睛的编者按:“真实的声音未必悦耳,但缺席则必酿隐患。”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宣告。
几乎是同一时间,苏霓的手机屏幕亮起,一条加密私信弹了出来,来自那位始终在暗中支持他们的唐主编。
信息很短,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你们不是被容忍了——你们成了参照系。”
苏霓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被一股巨大的、近乎滚烫的暖流包裹。
参照系。
这三个字,比任何嘉奖都来得更为深刻。
它意味着,《破晓者》所做的一切,不再是边缘的呐喊,而是被纳入了顶层设计的考量,成为了衡量现实、修正体系的标尺。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想要将这份喜悦分享到朋友圈的冲动。
她没有转发唐主编的消息,而是点开团队内部群,指尖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决绝的文字:
“明天起,所有新采访对象,不再叫‘嘉宾’,叫‘讲述者’。”
嘉宾,是来做客的;而讲述者,是历史的主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省委的文件像一道解冻的指令,瞬间激活了城市里某些敏感的神经。
第二天上午,市文化馆馆长的电话就直接打到了陆承安的手机上,态度热情得近乎谦卑,主动提出,愿意将市里最大的、可容纳一千二百人的文化馆大礼堂,免费提供给《破晓者》作为年度特别场的录制场地。
陆承安的商业嗅觉在瞬间被激发到了极致。
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一次简单的示好,而是官方态度彻底松动的关键信号。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应下,并以最快速度拟定了一份《公益文化传播合作协议》。
协议中,他用最严谨的法律语言,明确了“主办方为声浪传媒,承办方为市文化馆”。
这一条看似寻常,却在权责上完成了惊天的逆转。
更绝的是,他在协议的补充条款里,增设了一条:“为保证节目内容的真实性与独立性,任何单位及个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干预节目的内容剪辑与人员邀请。”
他将协议发给了黄志远。黄志远几乎是秒回:“我马上过来。”
半小时后,黄志远的身影出现在声浪传媒的办公室。
他脱下了往日那身板正的干部服,换上了一件深色夹克,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和真诚的笑意。
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直接在协议的承办方代表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字,他将笔帽盖上,抬头看着苏霓和陆承安,声音低沉而郑重:“这份协议,我是以个人身份来见证的。我见证的,不只是一次合作,更是一个开始。”
年度特别场的主题,在苏霓的坚持下,被定为《轮到我说了》。
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倔强的宣言,宣告着话语权的回归。
邀请函发向了往期所有登上过《破晓者》舞台的人们。
出乎所有人意料,苏霓宣布自己将不做主持人,仅仅担任串场的引言人。
她找到了舞台设计师赵小芸,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构想:一个360度的环形舞台,观众环绕而坐,舞台中央不设固定讲台,只有几支可以自由移动的话筒。
“规则很简单,”苏霓对整个团队说,“当聚光灯亮起,任何一位讲述者,都可以拿起身边的话筒。他们可以决定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甚至可以说一半就放下。这不是我的节目,这是他们的讲台。”
彩排那天,一个熟悉的身影悄悄来到了后台。
是王志远,那位曾经在镜头前紧张到发抖的基层干部。
他的胸前,端端正正地别着那枚苏霓送给他的“言”字徽章,徽章被他擦得锃亮。
他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微笑,嘴里喃喃自语:“这次,我不抖了……我真的不抖了……”
录制当晚,文化馆大礼堂座无虚席。
一百名通过抽签选出的《破晓者》付费会员代表,手持专属的身份卡,坐在最前排的“见证席”。
他们是这个节目的基石,是第一批相信微光可以汇成火炬的人。
灯光暗下,全场寂静。
苏霓一身素衣走上舞台中央,没有华丽的开场白,她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曾经,我们习惯了仰望星空,等待宏大的叙事。今天,我们想把目光收回,看向我们自己。因为,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值得被听见。下面,轮到他们说了。”
一束追光亮起,照在了第一位讲述者身上。
她是那位曾在节目中哭诉找不到工作的下岗女工。
她拿起话筒,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声音有些颤抖,但无比清晰:“我……我现在在我们社区办了一个缝纫学习班,教跟我们一样的姐妹。她们……她们现在都不叫我名字了,她们叫我,王老师。”
“老师”两个字落下的瞬间,台下第一排的一位中年男会员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哭声。
这哭声像一个开关,瞬间引爆了全场的情绪,无数人热泪盈眶。
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一种被理解、被看见的,感同身受的泪。
一个又一个讲述者走上前来,他们说着各自的后续,说着生活的变化,说着重新找回的尊严。
当晚的高潮,在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走上舞台时到来。
是陈阿婆,那位女儿因抑郁症自杀的母亲。
她没有拿话筒,而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苏霓面前,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本边角已经卷曲泛黄的日记本。
“苏小姐,”陈阿婆的声音沙哑,“这是我囡囡失业那年写的日记。她在里面写,‘电视里那么热闹,可没有一个人懂我们,没有一句话是为我们说的’……”
阿婆顿了顿,抬起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日记本的封面,像是在抚摸女儿的脸。
“现在,”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直直地看着苏霓,“你把话筒,还回来了。”
说完,她将那本日记郑重地交到苏霓手中。
苏霓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股巨大的酸楚和使命感涌上心头。
她没有站着去接,而是在全场一千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地、单膝跪地,用双手接过了那本承载着一个破碎家庭全部痛苦和希望的日记。
在她身后,巨大的LEd屏幕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字:“有些光,始于一声轻语。”
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节目没有进行网络直播,但在文化馆外面的广场上,自发聚集了数百名没有票的市民。
文化馆破例在外面临时搭建了户外音响,让他们能够同步收听。
市电台的记者林涛就在人群中,他举着录音笔,对着另一头的直播间激动地说道:“听众朋友们,我现在就在市文化馆外。我必须告诉你们,这里正在发生的,不是一场演出,也不是一档节目。这是一次……一次属于整座城市的集体疗愈。”
散场时,黄志远在后台出口等着苏霓。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而是直接递过来一份红头文件的复印件,那刺目的红色标题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关于设立“江州市民间叙事扶持基金”的决定》。
文件内容明确,市政府拟从本年度财政盈余中,首批拨款两百万元,成立专项基金,用于扶持和奖励优秀的民间纪实作品。
而在基金运作牵头单位那一栏,赫然写着三个字:声浪传媒。
苏霓的呼吸陡然一滞。
黄志远压低了声音,凑近她耳边,说了一句让她永生难忘的话:“高书记让我转告你,真正的主旋律,不是由谁谱写好了让大家来唱的。真正的主旋律,是人民自己唱出来的。”
回程的车上,夜色深沉,城市的万家灯火在窗外飞速倒退。
陆承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密封的牛皮纸信封,递给苏霓。
苏霓疑惑地拆开,里面是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函件——《关于“声浪文化产业园”项目用地预审通过的函》。
她的手微微一颤。
从一个节目,到一个公司,再到一个产业园。
他们脚下的路,在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方向上,豁然开朗。
车在公寓楼下停稳。
苏霓没有立刻上楼,她靠在冰冷的车门上,抬头远望着这座被夜色拥抱的城市。
她忽然掏出手机,熟练地翻到一个加密的文件夹,点开了那条曾经让她在深夜里辗转反侧、冷笑不已的匿名短信:“你以为你赢了?编制还在别人手里。”
她看着那行字,脸上再无波澜。
她点击编辑新消息,收件人,依然是她自己的号码。
屏幕亮起,映着她平静的眼眸。
她只写了一句话:“现在,编制在历史的手眼里。”
当她按下发送键的瞬间,远处,城市地标电视台塔尖上那盏彻夜不灭的信号灯,忽然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高新开发区的工地上,那片属于“声浪”的工地围挡上,巨大的LEd标语被准时点亮,光芒穿透夜幕,一行大字清晰无比——
“每个人,都值得被听见。”
苏霓将陈阿婆那本日记紧紧抱在怀里,那本泛黄的日记本,仿佛一块滚烫的烙铁,提醒着她那些被埋藏的岁月。
这本日记,连同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将成为《破晓者》历史档案的一部分。
她忽然想起,在创业初期,为了节省成本,许多原始素材和备用设备都堆在老仓库的一个角落里,其中似乎混杂着一些……她当时没来得及细看的,属于“声浪”诞生之前,她父亲遗留下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