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样片播放结束,三位老商户在镜头前泛着泪光的浑浊眼眸,还清晰地烙在每个人的视网膜上。
那不仅仅是回忆,那是被时代洪流冲刷后,幸存下来的真实印记。
许文澜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端起茶杯,杯盖与杯身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像是在给这段滚烫的记忆降温。
“苏总,片子拍得很有感染力。”她的赞扬轻飘飘的,不带丝毫温度,“但是,作为官方合作项目,历史表述不够严谨。那些关于驱赶、查抄的个人化描述,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社会情绪。我建议,删减三分之二,重点突出改革开放的政策红利,用主持人旁白串联,会更宏观,也更安全。”
删减三分之二?
用冰冷的旁白替换有血有肉的倾诉?
苏霓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已经不是修改,而是谋杀。
她看着许文澜那张妆容精致、毫无波澜的脸,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也随之破灭。
“许主任,”苏霓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桌上,“我们签的合同里写得很清楚,双方对内容有分歧时,启动第三方独立评审。我不同意修改,我要求,走评审程序。”
许文澜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像一把出鞘的刀。
她没想到,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女人,脊梁竟如此强硬。
她嘴角微撇,露出一丝不屑:“可以。那就按规矩来。”
陆承安的动作比所有人的预料都快。
不到二十四小时,他便通过私人关系,联络了两位早已退休、在省社科院德高望重的经济史研究员,组成了独立的评审小组。
更绝的是,他直接通过声浪工坊的官方渠道,将评审标准——“历史真实性、情感共鸣度、时代价值”——提前向社会公示。
这一下,直接把评审从密室操作推到了聚光灯下,断了许文澜暗箱操作的后路。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许文澜的手段。
评审会前夜,其中一位老研究员的儿子,在体制内某关键岗位上,突然接到了一通“关心”他职业前途的电话。
第二天一早,这位老教授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无奈退出了评审。
釜底抽薪!
就在许文澜以为胜券在握时,苏霓的反击以一种更加猛烈的方式到来。
“很遗憾,王教授因故退出。但我们认为,公众有权知道原因。”声浪工坊的官网上,一张打了码的通讯记录截图赫然出现,通话时间、时长清晰可见。
紧接着,苏霓发布了一段视频:“既然专家评审受阻,那就让观众来评判。我们紧急制作了许主任指导下的‘重构版’样片。现在,两个版本匿名呈现,我们邀请十万名观众,成为《破晓者》的第一批大众评委!”
一个二维码弹出。
那一刻,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这场小虾米对抗大鲸鱼的直播。
扫码、观看、投票——整个过程在公证处的监督下进行。
数据如潮水般涌入后台,两条代表着情感共鸣指数的曲线在屏幕上疯狂追逐、拉扯。
一小时后,结果锁定。
匿名A版,也就是苏霓的原版,情感共鸣指数92.7%。
匿名b版,许文澜的重构版,45.7%。
差距,47%。
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不够严谨”的傲慢上。
数据不会说谎,人心更不会。
风波还未平息,一记更重的惊雷紧随而至。
星辰科技的创始人,那位以技术狂人着称的周哲,突然在个人社交媒体上公开发声:“我们做技术的,最怕的就是‘看不见的声音’和‘被定义的需求’。苏总的节目,让我想起自己当年窝在车库里焊电路板的日子。为了这份真实,星辰科技决定,独家冠名《破晓者》第一期!”
言辞已经足够震撼,但他紧接着分享的一段音频,则彻底引爆了舆论。
音频里,一个油滑的男声正循循善诱:“周总,咱们市里要大力扶持本土内容平台,你看这个‘智慧文化云平台’,许主任牵头的,你们星辰要是能把内容流量接入进来,以后很多政策……都好说嘛。”
这个声音,正是之前暗示周哲绕开声浪工坊的某位官员。
所谓“扶持”,实则是“收编”。
许文澜的“智慧文化云平台”,就是她试图垄断内容出口、扼杀独立声音的铁笼。
周哲的公开站队,瞬间将这场内容之争,拔高到了商业环境与创作自由的层面。
许文澜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她没想到,自己精心编织的网,竟被一个做技术和一个拍片子的联手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深夜,文化发展联盟的办公室内依旧灯火通明。
沈曼莉正在为许文澜整理第二天论坛的发言稿,身心俱疲。
她起身去倒水,路过许文澜的办公桌时,脚步却猛地顿住。
许文澜的电脑没有锁屏,一封草拟的邮件赫然停在屏幕中央。
收件人是几个她不认识的名字,但内容却让她的血液瞬间冰冷。
“……此次风波,恰好可以作为一次压力测试。我们必须让《破晓者》无法在任何主流平台播出。只有这样,其他蠢蠢欲动的社会制作机构才会明白——在这里,不是靠内容好就能说话的。规则,必须由我们来定。”
没有愤怒,只有彻骨的寒意。
沈曼莉看着那一行行冰冷的文字,仿佛看到无数个像苏霓一样怀揣梦想的创作者,被这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无声地窒息。
她曾以为,联盟是为了繁荣文化,却没想到,其核心竟是维护一种不容挑战的权力。
她的手指在鼠标上悬停,颤抖着,几乎要点下发送键。
但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轻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屏幕暗下去,那封邮件也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
沈曼莉戴着口罩和帽子,快步走到声浪工坊楼下,将一枚小小的U盘塞进了前台的留言盒里。
U盘上贴着一张标签,上面只写了三个字:“请交给林涛。”
林涛收到U盘时,已是深夜。
他将U盘插入电脑,弹出的文件让他瞳孔骤缩。
里面没有许文澜的邮件,而是三份伪造的“舆情预警报告”。
报告赫然使用了市政府的信笺格式,标题耸人听闻,捏造了大量所谓“网友评论”,将《破晓者》定性为“煽动底层对立,撕裂社会共识”的危险品,并建议“立即叫停,消除隐患”。
这是栽赃,是动用公权力名义的构陷!
林涛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立刻拨通了陆承安的电话。
陆承安的反应冷静得可怕。
他让林涛连夜将所有证据做了多重备份,第二天一早,便亲自将附有法理分析的控告材料,递交到了市委宣传部。
他没有走信访渠道,而是直指核心,申请启动“虚假公文溯源调查”,并明确引用《刑法》第二百八十条“伪造、变造、买卖国家机关公文、证件、印章罪”提出控告。
这已经不是业务纠纷,而是刑事指控!
消息灵通的黄志远几乎在同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他在一次内部会议上,恰到好处地“痛心疾首”地表示,此次事件暴露出文化项目审批流程中的巨大漏洞,并趁机提出了设立“重大文化项目阳光评审机制”的构想。
高书记听后,沉吟片刻,竟初步表达了认可。
风暴的中心,许文澜却依旧如常。
她按计划出席了一场备受瞩目的行业公开论坛。
在台上,她面对镜头,侃侃而谈:“创新是好的,但我们需要的是可控的创新,是服务于整体秩序的创新。”
话音刚落,主持人便将话筒递给了台下的苏霓,邀请她作为新锐制作人代表回应。
全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年轻的女人身上。
苏霓站起身,却没有直接反驳。
她平静地对工作人员说:“能帮我播放一段视频吗?”
大屏幕上,许文澜的ppt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粗粝而真实的街头采访镜头。
一位正在清扫街道的环卫工,对着镜头腼腆地笑:“要是能上电视,俺也想让俺娃看看,他爸不是只会扫地。”
一位满头大汗的外卖员,在等红灯的间隙匆忙说道:“我们不是冰冷的数据,不是平台上的一个点,我们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一个在夜市里给女儿扎辫子的父亲,一个在工地上啃着馒头的青年,一个守着修鞋摊几十年的老人……一张张平凡而生动的脸,一句句朴实无华的话,在大屏幕上交替出现。
视频的最后,画面定格。
苏霓转过身,目光清亮地看向台上的许文澜,也看向现场所有的镜头。
“如果,连看到真实、听到真话,都算一种‘不可控’,”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清晰而有力,“那么,我们建立的这个系统,保护的究竟是秩序,还是恐惧?”
短暂的寂静后,掌声如雷鸣般响起,从后排开始,迅速蔓延至整个会场,经久不息。
在雷动的掌声中,站在会场后排角落的沈曼莉,在一片无人注意的阴影里,悄悄抬起手,摘下了自己胸前那枚象征着文化发展联盟成员身份的徽章,紧紧攥在了手心。
而就在这场风暴席卷城市的同时,在那个因《破晓者》样片而为人所知的老旧市场里,当初在镜头前讲述自己摆摊经历的三位老商户之一,老吴,正看着电视里苏霓的身影。
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重新燃起了一簇久违的火苗。
他关掉电视,在抽屉里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张印着妇联地址的旧报纸。
他攥紧了那张褶皱的报纸,仿佛攥住了最后的希望,推开门,脚步虽慢,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那个他犹豫了半辈子也不敢去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