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将整个新兵训练营紧紧包裹。
林白被张维几乎是拽着胳膊拉回五班帐篷区域的,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手臂,每一步都踏在死寂的黑暗中。
两人一路沉默,沉重的无言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
林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唯有他能捕捉的来自地底的闷响——
时而低沉如巨兽喘息,时而尖锐如金属刮擦,每一次轰鸣都精准地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到了五班帐篷门口,张维倏然停步,转过身。
借着微弱光,林白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紧绷着,眼神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深邃凝重。
“别想太多了,林白。”张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却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能做的,咱们都做了。现在,养足精神,明早按计划出发。”
林白无声地点了点头。
班长的话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口,却无法驱散耳中的噪音。
他并非在想,而是在听,在算——
那声音的源头似乎又偏移了几分?
频次是否在悄然加快?
每一次微妙的变动都在他脑海中叠加成更深的阴影。
他沉默地掀帘进了帐篷,没有躺下,甚至没有解开作训服最上面的风纪扣,直接就那么平躺在了冰冷的行军床上。
眼睛闭上,意识却瞬间沉入那片熟悉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系统空间。
“大白,地图!”林白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有些发涩。
虚拟的笔记本应声弹出,一张精确到营区周边十公里的地形图铺展开来。
他调动起脑子里所有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地质知识,手指在虚拟屏幕上飞快地比划、连接、推算。
震源深度?
可能的断层走向?
能量积聚点?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角。
没有精密仪器捕捉细微的地壳形变数据,没有成熟的物理模型模拟能量传导,更没有长期观测积累的地震活动背景值……
仅仅依靠人体感官捕捉到的异常声响和现象,在专业地震预测领域,连作为辅助参考都显得苍白无力,更遑论替代科学实证。
这就像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试图度量深渊的深度。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猛地攫住了他。
林白颓然地将头重重靠在同样由数据构成的椅背上,眼神失焦地望着系统空间那一片纯净却冰冷的白光。
角落里,忠诚的大白安静得像一座白色的雕塑,它似乎敏锐地感知到主人此刻心绪的低落,连虚拟的呼吸都放轻了,只是默默地陪伴着。
寂静在空间里蔓延,只有数据流无声流淌的微响。
半晌,林白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憋闷和焦虑都排挤出去。
他站起身,走到大白身边,伸出手,掌心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虚拟绒毛带来的奇妙触感——
这份无声的安慰是真实的。
他用力揉了揉大白的脑袋,随即意念一动,身影瞬间消失在系统空间。
意识回归现实,冰冷的行军床硌着后背。
他刚摸索着要去拉那薄薄的被子一角,帐篷的门帘猛地被人从外面大力拽开!
“林白,跟我走!”门外传来通讯员急促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下铺传来张维利落的翻身声,他的声音带着刚被惊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冷峻:“什么事?!”
“五班长,连长叫林白立刻过去!”通讯员的声音同样紧绷。
林白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没有丝毫犹豫,一个鲤鱼打挺坐起,黑暗中摸索着快速套上外衣和军靴。
旁边的张维也以惊人的速度穿戴整齐。
“走!”张维只吐出一个字,眼神示意林白跟上。
通讯员没有废话,转身带路,手中的强光手电划破了浓重的黑暗,光柱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跳跃,映出三人匆匆而沉默的身影。
连长郭玉杰的帐篷如同黑暗海洋中一座孤悬灯塔,里面透出的光线异常刺眼。
掀开门帘的瞬间,一股浓烈到呛人的烟雾扑面而来,辛辣的气息直冲鼻腔,帐篷里几乎看不清人脸,似是着了火。
连长和指导员方圆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两人的烟头已经堆满了小半纸杯,手里夹着的烟明明灭灭,仍在不断地制造着新的烟幕。
林白被呛得咳嗽了一声,强忍着不适走到连长面前。
郭玉杰猛地将手里吸了半截的烟狠狠杵进旁边一个盛着污水的一次性纸杯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极其凝重,眼窝深陷,显然也被这个问题折磨得不轻。
“连长,发生什么事了?”张维拧紧眉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连长,语气里透着关切和严肃。
郭玉杰重重地吸了一口残存的烟味空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目光越过张维,直接落在林白脸上。
那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决断后的沉重:
“林白,你那个关于地震预警的电话……”
他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营部值班室已经连夜上报到了应急作战值班室!现在上面非常重视,正在紧急协调地方的地震部门联合会商!”
嗡——
林白只觉得脑海中那根紧绷欲断的弦,终于猛地松弛了一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感瞬间涌上鼻腔,冰冷的指尖微微颤抖。
消息递上去了!
他的警示,没有被当作无谓的噪音!
指导员方圆也掐灭了烟走上前来,他的声音同样沙哑,但透着一种急迫:“林白,叫你过来,是要你立刻将你听到的异常声响、你的观察过程、以及你的判断依据,形成一份详实的材料!要快!你现在有思路吗?”他紧盯着林白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反应。
林白挺直脊背,迎向指导员的目光,眼神异常明亮而坚定:“可以的,指导员!是要纸质版签字上报,还是电子版传输更便捷?”他的大脑已经在高速运转,整理着思路。
“情况紧急!”方圆指导员果断摇头,“直接录视频!口述上报!这样最快!”
一旁的张维闻言,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脱口而出:“连长、指导员!这……是不是有点太苛刻了?林白他今天训练强度那么大,半夜还站了夜岗,这刚躺下没几分钟……他……”
“张维!”郭玉杰猛地一声厉喝,声音不大却极具威慑力,帐篷里的烟雾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跟我讲客观原因了?!这是什么时候?!”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林白心头一暖,知道班长是在心疼自己。
他连忙侧身,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张维紧绷的手臂,然后转向指导员,声音沉稳有力:“明白!指导员,我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开始!”
方圆指导员立刻掏出军用手机,打开录像功能,镜头对准林白,神色肃然:“调整呼吸,组织好语言,准备好了,喊报告!”
“是!”林白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面向镜头,身姿挺拔如劲松,眼神锐利而沉着:
“报告!钢刀团新兵连五班林白,现就营区周边可能出现的异常地质现象及疑似地震前兆情况,做如下紧急汇报!”
接下来的十分钟,林白的声音在烟雾弥漫的帐篷里清晰响起。
他条理分明地阐述了首次发现异常轰鸣声和白光闪现的精确时间、地点;
详细描述了声音的特性变化和方位感知;
列举了所参考的权威科普文献和研究报告中关于地声、地光前兆现象的论述逻辑;
基于有限知识推算的可能影响区域范围他强调这只是极其初步和业余的推测;
最后,他言辞恳切地再次强调,个人感官观察绝不能替代专业监测,强烈建议上级务必协调专业地震部门进行科学研判和实地核查。
他的叙述逻辑严密,重点突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即便在巨大的压力和疲惫的双重夹击下,他的站姿依旧纹丝不动,声音依旧沉稳恳切,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真诚和责任感。
视频录制完毕。
方圆指导员迅速操作手机传输文件。
看着屏幕上那个疲惫却眼神坚定的年轻面孔,饶是时间紧迫如箭在弦,他也忍不住低声对着郭玉杰感叹了一句:“老郭,这样的兵……千万里难得其一啊!”
然而,视频上传后,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腕表指针无情地旋转。
营地的死寂与新兵连指挥帐篷里的焦灼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们没有等来预期的紧急指令,通讯频道一片沉寂。
郭玉杰死死盯着手腕上夜光表的指针,凌晨4点39分。
夜最深,黎明将至未至的关键时刻。
他腮帮子紧了紧,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猛地一拍大腿!
“通讯员!”
“到!”
“吹紧急起床号!全连!立即起床!以最快速度收拾个人装具,拆除所有帐篷!打包物资!限时半小时!半小时后,全连紧急下山!转移至开阔地带待命!”
“是!”通讯员领命,旋风般冲了出去。
嘶哑刺耳的紧急集合哨音和随后响起的起床号声,瞬间撕裂了营地死水般的寂静!
郭玉杰这才转向一直守在一旁的张维和林白,他的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你们也快去准备!不管这事是真是假,早做准备,总没错!”
“是!”张维和林白同时敬礼,转身疾步离开。
帐篷里,再次只剩下郭玉杰和方圆。
浓烟尚未散尽,郭玉杰却像耗尽了全身力气,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膝盖,低头沉默。
呼出一口气,无声无息。
指导员方圆走到他身边,宽厚的手掌用力地拍了拍老搭档的后背,声音低沉而坚定:
“老郭,你做对了。就像你说的,不管真假,我们不能拿全连几百条士兵的命去赌!下山,找个开阔地方,天塌下来,也总比被山里埋了强!”
帐篷外,尖锐的哨声、杂乱的脚步声、军官的催促、新兵们惊愕的询问交织在一起,整个营地瞬间沸腾起来。
大地依然在沉重的黑暗中沉睡,而那未知的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等待着黎明的审判。
通讯员嘹亮的哨声撕裂了营地的寂静,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起床号划破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紧急集合!所有人,起床!收拾帐篷和个人装具!动作快!”
命令像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五班的帐篷里,刚刚躺下没几分钟的新兵们猛地惊坐起,睡眼惺忪,满脸茫然。
“搞什么啊?天还没亮呢!”有人揉着眼睛抱怨。
“嘶!!妈的,磨的我裆疼啊!!”
“靠!我也是!!”
“我特么真想挂空挡!!”
“班长?”下铺的新兵下意识看向张维的位置,那里已经空了。
“别啰嗦!紧急集合哨没听见吗?执行命令!”张维严厉的声音从帐篷门口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他刚才几乎和通讯员同步冲出了连长帐篷,此刻正站在门口,神色凝重地指挥着。
他的目光扫过林白,后者已经迅速套好作训服,正手脚麻利地拆解行军床的支架。
林白的心脏还在为刚才连长的决断而激烈跳动。
希望的种子被点燃,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责任感。
连长顶着压力下达了紧急撤离的命令,这命令因他而起。
如果……如果他的判断错了?
一个连的新兵,为了一个未经证实的地质学半吊子的“预感”半夜被拽起来紧急转移,这“狼来了”的后果……
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动作上,收拢行军床的金属腿,卷起铺盖卷,动作快得几乎带风。
外面的情况更加混乱。
整个新兵连营地像被捅了的马蜂窝。
天光乍亮,手电光束在黑暗中乱晃,人影幢幢,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军官的呵斥、新兵们紧张困惑的询问和物品碰撞的杂乱声响。
“动作快!拆帐篷!拆下来的东西堆放到指定位置!”
“班长,我的水壶找不着了!”
“别管水壶了!先拆帐篷支柱!”
“背包打好!别落下个人物品!”
黑暗中,新兵们在班长们简短有力的指令下,展现出了训练有素的一面。
最初的慌乱过后,动作变得有序起来。
几个人合力拆卸沉重的帐篷支柱,其他人快速打包背包和捆扎铺盖卷。
林白一边忙碌,一边耳朵依然下意识地捕捉着周围的声音——
风声、人声、金属碰撞声,还有那顽固地盘踞在他脑海深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的……
来自大地深处的低鸣。
它像一条沉睡的巨蟒在翻身前的呓语,每一次微弱的震动都让他的神经绷紧一分。
张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分神:“林白!去帮王强那边,固定好帆布!”
“是!”林白立刻应声,将手中刚拆下的支架塞给旁边的战友,快步跑去帮忙。
他刻意避开张维探究的目光。
班长刚才在连长帐篷里为他说话,此刻又在高效地执行这个可能源于他“臆想”的命令。
这份信任和理解,让林白心头沉甸甸的,却也给了他一股力量——
无论如何,他提醒了,连长行动了,大家都在为“万一”做准备。
这已经比他独自在黑暗中承受着无形的压力好太多了。
时间在紧张和压抑中快速流逝。
半小时,在平时或许只是一堂课的长度,此刻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五班!集合!检查装具!”张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完成任务的急促喘息。
五班的新兵们迅速在帐篷拆解后遗留的空地上列队,背上沉重的背包。
借着几支手电的光芒,能看到一张张年轻脸庞上的汗水、疲惫,更多的是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半夜被叫醒,急行军般收拾营地,现在要下山。
军队的纪律性让他们服从,但未知带来的不安在空气中弥漫。
林白站在队列里,背包带勒进肩膀。
他抬头望向依旧漆黑的天幕,星星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但东方一丝微弱的鱼肚白也悄然爬上了山脊。
黎明将至,大地却比他入睡前更加沉默,那种令人心悸的“寂静”感仿佛凝固了空气。
他心中的那根弦,绷到了极限。
那持续不断的低鸣就在脚下,积蓄着难以想象的力量。
他的指尖冰凉,后背却渗出了冷汗。
“报告连长,新兵连集合完毕,准备下山!”
张维的声音在黎明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郭玉杰连长已经站在了营地下山的入口处,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他脸色凝重,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和巨大的压力。
他看了一眼腕表,凌晨5点10分。
“出发!”郭玉杰的命令简短而有力,没有多余的解释。
他率先踏上了下山的碎石小路。
指导员方圆紧随其后,脸色同样严肃,不时回头确认队伍的情况。
长长的队伍像一条沉默的巨蟒,借着晨曦初露的微光,蜿蜒着向山下未知的开阔地行进。
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山林的宁静,惊起了几只早起的飞鸟。
新兵们紧紧跟随,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背包摩擦衣物发出的沙沙声。
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感压在心头。
林白走在队伍中间,每一步都踏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上。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可能的结果,只是机械地迈步,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脚下山体的每一丝细微震颤。
那来自地心的轰鸣,似乎穿透了鞋底,敲打着他的骨骼和灵魂。
东方,那片鱼肚白正逐渐晕染成淡金色,新的一天即将强行撕开黑夜的幕布。
但脚下的群山,却依然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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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预告:
郭玉杰的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竟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