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的手搭上盒子的盖板,心中并无期待。
他平静地掀开盖子。
然后,
他自己也愣住了!
眼睛微微睁大,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措手不及的惊愕。
只见不大的盒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压缩饼干!能量棒!巧克力棒!士力架!
还有独立包装的高蛋白棒!
全是快速补充能量的东西!
虽然包装朴素,但数量可观。
这个牌子林白见过,这可相当于能量棒中的爱马仕!
没想到平时抠抠搜搜老爷子竟也有这么大方的一天!
“哎哟喂!小白!”张天天第一个跳起来,指着盒子大笑,“你看!我就说嘛!你爷爷还是挺心疼孙子的!
哈哈哈,你家那位肯定和我爷爷一样,都是嘴硬心软的老爷子!”
连班长张维都忍不住凑近看了一眼,确认了那些专门补充能量的食品。
心中也忍不住为那个从小就不吃零食的林白感到高兴。
而此时林白眼中的震惊绝非作假,那是一种被意料之外的温情击中的懵然。
林白拿起一根巧克力棒,指尖摩挲着包装。
嘴唇抿紧,又缓缓松开,最终,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在他脸上漾开,越来越深。
十八年……
从林白记事起
这是爷爷第一次,给他买“零食”。
虽然包装上没有任何字条,但林白明白,这些补充体能的东西背后,是那个向来严厉的老军人,用他特有的、笨拙的方式表达的心疼和关切。
他小心地盖上盒子,站起身,先把柜子里的红花油精准地抛给正龇牙咧嘴揉着酸痛大腿的王强:“强子接着,自己揉开!”
然后把云南白药粉剂一瓶扔给手上破了皮渗着血的李宁:“李宁,赶紧止血!”
最后,他打开那盒珍贵的“零食”,给班长,张天天、孙二满、张广智、邱磊,还有周围眼巴巴看着的战友们每人分了些能量棒或者巧克力棒。
剩下的,他仔细地盖好盒子,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自己的储物柜深处。
五班宿舍里,弥漫着卤味的浓香、洗护用品的清香、红花油的药香、还有巧克力的甜香……
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冲散了疲惫与沮丧,留下一种奇特的、属于军营的、掺杂着乡愁与温暖的烟火人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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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幸福是短暂的!
因为该来的总会来!
“全体都有,楼下集合!”
吃过早饭,阳光开始毫无遮拦地倾泻在营区的水泥地上,蒸腾起一层若有似无的热浪。
所有人都穿着作训服,蹬着厚重的作战靴,在新兵连楼前的空地上集结完毕。
这一次,所有人都淡定不少。
毕竟肚子里有食,心里不慌。
靠着胃里的踏实感,强行压下对即将到来的“魔鬼坡”的恐惧。
有人甚至低声嘀咕:“不就是冲坡吗?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值班班长一声口令,队伍再次开拔,目标依旧是靶场方向那座沉默矗立的高山。
山还是那座山,早晨的阳光下显得郁郁葱葱,甚至透着几分宁静祥和。
然而,新兵们的心境却与凌晨三四点钟饿着肚子时完全不同了。
身上的作训服是干的、干净的;
肚子里装着热乎乎的早饭,不再空空作响;
早上的阳光把后背烘烤得暖洋洋的;
脚上的鞋子是成双成对的,袜子也好好地包裹着脚踝……
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
如果可以忽略刚刚在宿舍集体脱鞋那一刹那的“生化袭击”!
那味道,简直是凝固的噩梦。
汗液、尘土、新胶鞋混合发酵后的浓郁气息,仿佛具有实体,瞬间塞满了整个空间。
饶是众人第一时间手忙脚乱地推开所有窗户,那股子销魂蚀骨的“芬芳”依然执着地萦绕在鼻腔前,经久不散,让人干呕连连,直冲天灵盖。
诡异的是,人类的嗅觉适应能力在此刻展现了惊人的韧性。
仅仅几分钟后,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竟像被屏蔽了一般,
大家该说说,该笑笑,刚才的集体窒息只是幻觉。
该吃吃该喝喝,胃里的食物似乎真的压下了鼻腔的不适。
然而,当“魔鬼坡”那陡峭、漫长的土黄色坡道再次狰狞地横亘在眼前时,所有刚刚建立的“饱腹安全区”瞬间崩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绝望感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更令人心头一紧的是,这一次,高台上,不仅仅是面容严肃的连长郭玉杰,指导员方圆也赫然在列,两人并肩而立,目光如炬地扫视着队伍。
“这是……首长带头冲坡?”队伍里有人压低了嗓子,声音里充满难以置信的惊讶。
事实很快证明了他的猜想。
要知道,部队里流传着俗语:“站岗不站二四岗,冲坡不冲绝望坡!”
这绝望坡,就是眼前这道让人看一眼腿肚子都发颤的天堑。
指导员方圆上前一步,指着那直插云霄的山巅,声音洪亮得在空旷的场地回荡:“同志们!今天上午的训练科目——四冲训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紧张的脸,“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坡的路够宽!虎跃龙腾各凭本事!
今天,就要让所有的娇气、所有的软弱,在这坡道上无所遁形!
掉皮掉肉也要咬牙坚持,发挥我们革命军人永不言弃、不畏牺牲的精神!
哪怕目标看似遥不可及,哪怕挑战仿佛永无止境,记住!
真正的军人,倒也要倒在冲锋的路上!”
他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听我口令!全连抽签,分成五组!每组较量,只取第一!剩下的——”
他目光如电,“继续冲!直到达标为止!”
“是!”新兵们条件反射般地吼出声,动作迅速开始分组抽签。
林白和张广智非常幸运地没有被分到同一组,避免了第一轮的直接较量。
然而,林白所在的第三组名单却让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
这组里有瘸了脚的吴泰、伤了手的郑凯,还有那个龇牙咧嘴的董卓!
三个傻蛋,聚齐了!
但此刻,他们身上的淤青和伤痛显然还在,疼得直吸冷气,看到林白,连像往常一样阴阳怪气几句的力气和心情都没有了,
这让林白耳根子难得清净了不少。
林白垂下眸子,不急不徐的等待命令。
张广智分在第一组。
发令枪响,他如同离弦之箭,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上午体能提高了不少,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诧的地步。
但也没有纠结,越彪悍越是好事,于是毫无保留,展现出碾压级的体能优势,毫无悬念地率先冲到终点。
按规则,他本可以休息,但张广智没有丝毫停歇,直接转身,跟随着后续小组的新兵们,再次投入了新一轮的冲锋。
那矫健的身影不断在陡坡上折返,汗水早已浸透后背。
原本对他轻松拿到第一还有些不服气的新兵,此刻只剩下由衷的佩服——
这家伙,是个狠人!
林白在第三组准备区活动着手脚,眼神专注地望着坡顶,等待着指令。
就在这时,那个讨厌的身影又凑了过来。
董卓一瘸一拐,脸色因为疼痛和汗水显得异常难看,对着林白依旧是那副欠揍的腔调:“呦呵,林白,你不会是觉得……哼哼,这把稳拿第一了吧?”
他试图找回点场子,语气却因伤痛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旁边其他班的新兵,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董卓。
一个浓眉大眼的新兵直接呛声道:“你有病吧?跑不跑得过,那得跑起来才能知道,你现在就在这阴阳怪气个啥?”
另一个瘦高个也接话:“就是就是,呦呦呦的,搁这儿唱京韵大鼓呢?神经病吧!人家林白招你惹你了?”
董卓被怼得脸一黑,梗着脖子:“我跟林白说话,你们瞎搭什么话?显着你们能耐了?人家林白认识你们谁啊,你们就这么上赶着舔?”
林白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手腕,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掠过董卓的脸,语气冷淡得像在询问陌生人:“我确实觉得我能跑第一。不过,”
他故意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你是哪位?”
“呵!我当是什么榜上有名的人物呢,原来也是个无名小卒在这叫唤!”那瘦高个新兵立刻反唇相讥。
浓眉大眼的新兵也笑了:“对啊对啊,林白不认识我们,他就认识你了?凭你脸大?”
旁边几个听到对话的新兵也忍不住低笑起来。
妈的,天津人怼人这一块儿,血脉压制!
林白反而笑了笑,对着那两个帮他说话的新兵点点头:“陈熙,刘锦飞,六班的兄弟,我记得。上次练队列休息时,咱们聊过两句。”
“哎呀!”那个浓眉大眼的陈熙一脸惊喜,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当时那么多人,你居然记得我俩名字啊?”
林白微微颔首:“嗯,刚刚,谢谢你们兄弟仗义执言了。”
说完,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旁边已经气得鼻子都快歪到耳朵根的董卓,看来教训还是不够深刻,没让他长足记性。
“不用不用!”瘦高个刘锦飞豪爽地摆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俺们哥俩儿就是看不惯那叽叽歪歪、使阴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有本事明着来!”
“就是!甭怕他!有我们哥俩在呢!小样儿,收拾不明白他!”陈熙也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
开玩笑,咱天津人就没人在嘴皮子上输过!!
林白朝他们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
“谢谢你们!但还是离他远一点吧!这个人可能.....”林白故意没说完,只是遗憾的摇摇头,反正懂的都懂!
“噗——哈哈哈!”陈熙和刘锦飞瞬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董卓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指着林白气得浑身发抖:“林白!你、你欺人太甚!我、我……”
“第三组——预备!”就在这时,高台上传来指导员清晰的口令。
“跑!”发令枪响!
林白眼神瞬间锐利如鹰,根本懒得再看董卓一眼。
不知死活的东西,多看一眼都嫌晦气!
他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猎豹般蹿了出去。
荒草被他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脚下的地面忽而松散打滑,忽而坚硬硌脚,时而是凸起的土包,时而是凹陷的小坑。
然而林白的步伐却异常稳健,似乎每一步都经过精密计算,身体的核心力量发挥到极致,在崎岖中保持着惊人的平衡与速度。
他的落脚点又轻又快,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众人只觉得他身影晃动,竟有几分“草上飞”、“水上漂”的轻灵感。
当其他人被陡坡和障碍消耗得气喘如牛,步伐越来越沉重艰难时,林白的身影却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始终保持着高速冲刺的势头。
最后一段冲刺,他更是猛然加速,将其他人远远甩开,毫无悬念地第一个冲过了第三组的终点线!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但他的呼吸依旧相对平稳,眼神明亮。
没人注意到,自从林白冲过终点,他那边的成绩被报出来之后,同在第三组的董卓,霉运指数瞬间飙升到了顶峰。
旁人都觉得他是心态彻底崩了,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哪里不对劲,只觉得今天这坡道格外针对他。
脚踝处的红肿在剧烈跑动下越发刺痛,像是被烙铁烫着;
平地上毫不起眼的小坑莫名其妙就能把他绊个趔趄;
趴地上想要挣扎起来时,手腕还能给扭了;
爬不起来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冲上了一点高度还能莫名其妙滑溜下来;
明明想抬脚跨过一个小土堆,却偏偏能扯着大腿根的筋,疼得他眼前发黑;
怎么跑就是跑不快,觉得自己风驰电掣其实比蜗牛爬的快不了多少。
肺叶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灼烧感,快要爆炸了……
他落在队伍末尾,跌跌撞撞,步履蹒跚。
就在这时,他所在组的班长,早就看不下去了。
眼看着董卓像个醉汉似的摇摇晃晃,班长几步冲到他身后,毫不客气地照着他撅起的屁股就是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董卓!你他娘的磨蹭什么呢?还差半山腰一大截呢!给老子冲!爬也给老子爬上去!”
“手臂摆开,头不要晃!快点快点!”
这一脚力道十足,踹得董卓一个趔趄,差点啃一嘴泥,也彻底踹碎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侥幸和面子。
他只能咬着牙,带着满身的狼狈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愈发强烈的倒霉预感,
在班长怒其不争的咆哮声和周围若有似无的憋笑声中,继续向那遥不可及的绝望坡顶,挣扎着“龟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