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不懂,张维也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
直到张广智被正骨归队后,也不明白为什么班长的情绪会变动这么大。
那股无形的低气压像块巨石压在五班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林白,他从张维的眼神里读不出缘由,只有冰冷的命令和审视。
累得要死的五公里结束,大伙儿像被抽了骨头似的东倒西歪在训练场边,汗浸透了迷彩,每个人都大口喘着粗气。
只有操场跑道上,那道较着劲的身影还在匀速移动,
林白正默默执行着班长额外“赠送”的十公里惩罚。
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但映衬着的却是无声的疲惫与坚持。
“小白这速度简直了!”孙二满抹了把脸上糊着的汗水和尘土,声音里满是羡慕和不可思议,
“俺要是五公里也能跑出他这十公里的劲儿,别说合格,优秀都稳拿了!这腿是按了风火轮吧?”
“谁说不是呢,”张天天瘫在地上,只勉强歪过头看了一眼班长所在的方向,压低声音,
“就这么一个样样拔尖的兵,班长还跟逮着仇人似的往死里练,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忿。
“就是!邪门了!”王强皱着眉头,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
自打林哥硬把那四班的怂货踹下来,班长对林白就两个字——
‘加练’!
难道这救人还救出罪过来了?
咱班、咱连,哪个不夸林白反应快、身手好、有担当?怎么就班长不待见他啊?”他百思不得其解。
张广智脱臼的胳膊刚复位不久,被张维勒令休息。
他靠在单杠架子上,目光追随着操场上那个一圈又一圈奔跑的身影,一眨不眨。
别人是议论,他心里却是翻江倒海的愧疚和感激。
那惊险的一幕还在眼前晃——
要不是林白不顾一切冲上去抓住他的脚,他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后来是他被两边拉扯到受不了,小白才不得不想办法把周奇踹进房间里!
可这份救命的恩情,似乎成了林白被班长格外“关照”的导火索?
这让他心里堵得慌,想不明白,更替林白委屈。
林白终于完成了十公里,冲过终点线时,脚步依旧保持着惊人的稳定节奏。
他只是猛地停下,双手撑着膝盖,胸腔剧烈起伏,汗水顺着刚毅的下颌线成串砸在地上,砸起一小片尘土。
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受伤的地方火急火燎的疼。
他闭着眼,努力平复着快要炸开的肺,额角和脖颈的青筋随着粗重的喘息一下下鼓动着。
尽管如此狼狈,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棵被狂风骤雨打磨却不肯弯折的劲松。
“全体都有!”还没等林白喘匀一口气,旁边一直沉默伫立的张维突然厉声喝道,冰冷的命令像鞭子抽打在刚刚松懈的空气上,“目标——食堂!”
食堂的气氛比五公里负重跑还让人窒息。
饭菜的香气也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林白埋头扒拉着饭粒,味同嚼蜡。
其他人也吃得小心翼翼,生怕弄出点声响引火烧身。
张天天用胳膊肘使劲捅了捅旁边的邱磊,努嘴示意他看主桌方向——
班长张维坐在那里,面前的饭菜根本就是机械性进食,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仿佛随时会爆发。
邱磊飞快地瞟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对着张天天比了个极其严厉的“嘘”的手势,用唇语无声警告:“闭嘴!找死啊!估计是‘大姨父’来了,别招惹!”
“哎,你们觉不觉得,”王强实在憋不住,用气音加入讨论,“班长这架势,跟咱们老妈简直一模一样。
他要是春风满面,咱全班都能松口气,跟过年似的;可他要是阴沉着脸不高兴,”
他顿了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嘿,全家谁都别想好过,连空呼吸都是错的!”
“正解!!”桌边几个脑袋不约而同地小鸡啄米般点着,深表认同。
没人想得通,平日里虽然严格但还算公正的班长,怎么在林白这事儿上变得如此阴晴不定、情绪化得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
这完全颠覆了他在众人心中那个沉稳班长的形象。
吃过晚饭,五班众人简直是灰溜溜地滚去洗澡。
澡堂里弥漫着廉价肥皂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林白洗得极快,水流冲过结实的肌肉,青青紫紫一片让人看着心疼。
热水带走一天的疲惫和尘土,却冲不走心头的沉重和茫然。
当孙二满还在跟湿漉漉的作训裤较劲,费力地想把它从脚踝上褪下来时,林白已经擦干了寸短的头发,换上了干净的作训服,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
“靠!小白怎么也不对劲呢?”孙二满看着林白沉默地整理着洗漱用具的背影,后知后觉地嘟囔了一句。
“你终于发现了?”张天天正搓着满头的泡沫,瓮声瓮气地说,“我早就觉得了,他这一天都绷着呢,跟上了弦的发条似的紧,在班长面前尤其明显,一声不吭,让干啥干啥,可那眼神……啧。”
“唉,要我说,搁谁谁能高兴啊?”王强愤懑地一拳砸在湿滑的瓷砖墙上,
“豁出命去救了个人,等于给班长、给咱整个连队都解决了个大麻烦!照理说,不给个嘉奖、口头表扬也总该有吧?
结果呢?屁都没有!反过来带着伤还被‘特殊照顾’,往死里练!这叫什么事儿啊?”
“是啊!”邱磊也忍不住了,关掉水龙头,声音在空旷的澡堂里显得格外清晰,“班长这么做真的太不公平了!小白他没做错任何事啊!不但没错,他做得比谁都好!”
热水冲刷带来的短暂松弛被这压抑的话题驱散,澡堂里只剩下哗哗的水声和弥漫不开的憋闷。
没人懂。
张广智站在淋浴头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刚复位不久的肩膀,心里沉甸甸的。
他看着林白收拾好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出澡堂的背影,那是一种无声的倔强。
他不懂林白!
他也不懂班长!
班长对林白的态度,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
他只想替林白喊一声冤,却又觉得自己这个被救的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份沉重的感激和此刻的困惑,像两块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张广智抓紧时间三下五除二冲干净身上的泡沫,胡乱擦了擦就追了出去。
澡堂外的走廊还弥漫着湿气,林白正低着头,沉默地往宿舍方向走,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
“小白!”张广智几步上前,拦在林白面前,声音带着急切和担忧,“你等等!能……能说说到底怎么了吗?班长他到底为啥……”
后面的话他有些问不出口,总觉得是因为自己才连累了林白。
林白停下脚步,抬起头。
那双平日里锐利清明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与张广智如出一辙的迷茫,甚至更深。
他微微摇头,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在沙漠里跋涉了很久:“广智,你说……我们做错了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张广智的问题,反而抛出了一个更根本的疑问。
张广智被问得一愣,随即斩钉截铁地说:“救人怎么会错?我觉得我们没做错!换谁在场,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战友当着我们的面跳楼而无动于衷?!”
他回想起当时林白奋不顾身扑过去抓住自己的那股狠劲,语气更加坚定。
林白听了,似乎得到了一点微弱的肯定,轻轻颔首:“是啊……如果不是我们的错……”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里的迷雾并未散去,反而沉淀出一种更深的自我怀疑,声音轻得几乎被走廊的风吹散,“那就是我错了。”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张广智瞬间明白过来林白所指。
班长所有的“加练”,矛头并非指向“救人”这个行为本身,而是指向林白在救人过程中所展现出的那种近乎漠视自身安危的态度!
那种毫不犹豫将自己置于极度危险境地的“冒险”!
似是想到什么,
“小白!其实………”张广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后怕和责备,“你这次真的确实要好好检讨一下!
也许这话由我来说不合适,因为!是你不顾一切把我们救下来的!
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了!
可我还是要不知好歹的劝你一句,你知不知道你那一下有多悬?
万一你没抓住窗台怎么办?
我们不能失去战友的命,这没错!
但你的生命!”他伸手重重拍在林白结实的肩膀上,眼神灼灼,“我们同样珍惜啊!你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就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呢?”
林白似懂非懂地看了张广智一眼。
张广智的眼睛里有担忧有后怕也有心疼。
和那天班长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那颗智商一百八、处理复杂战术推演如吃饭喝水般轻松的脑子,此刻却像是精密齿轮卡进了沙砾,头一回出现了运转迟滞的现象。
珍惜自己的生命?
在那种千钧一发的关头,难道不是救人要紧吗?
本能反应难道也需要先考虑自身安危再行动?
可当时那个场景,立刻救人刻不容缓
没有人能告诉他,那个时候到底该怎么选!
所以……班长是因为这个?
因为他太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吗?
逻辑似乎通顺了,但这背后的情感逻辑和评判标准,对于习惯了用效率和结果衡量一切的林白来说,依然隔着一层难以穿透的薄纱。
他理解字面意思,却难以真正内化那种源自战友间拿命相博深沉牵绊的珍视。
林白不懂。
但他也懒得去猜了。
揣测上级意图,尤其是这种带着明显情绪指向的意图,让他感到无比疲惫和浪费精力。
算了!
他眼底最后一点迷茫被一种近乎赌气的倔强取代。
不就是加练吗?
来吧!
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
他扛得住!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班长张维能木着脸,一声不吭的给林白手上药,
也将这种对林白的“磨砺”上升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真正可以说是“别出心裁”:
当全副武装的五班其他人咬着牙跑完五公里,累得像死狗一样瘫倒在终点线时,林白已经在背包里被塞进了额外两块沉重如砖头的配重块,步伐沉重却异常稳定地开始了他的“双倍”里程。
尘土飞扬中,只有他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加长的跑道上挪移。
全班集体做一百个,大家龇牙咧嘴撑到极限时,张维冰冷的声音会准时响起:“林白,三百个!继续!”
众人喘息着,目光复杂地看着林白独自一人趴在地上,手臂肌肉虬张,汗水迅速在他身下洇开一大片深色痕迹,动作节奏始终如一,化身一架不知疲倦的永动机。
良好是十二个?优秀是十五个?
林白的起点就是五十!
每一次将身体拉过横杆,他手臂和背部的肌肉线条都绷紧到极致,汗水顺着下颌滴落,脸色因缺氧而涨红,但他依旧一声不吭,只是沉默地向上、再向上。
围观的其他班战士都忍不住倒吸凉气。
当王强、孙二满他们勉强平板支撑撑到十几分钟就开始全身颤抖时,林白已经在张维的计时下,稳稳地保持着绝对标准的姿势超过半个小时了。
原地负重十公斤,高抬腿跳够二十分钟才准停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额头的汗水汇成小溪流进眼睛里,视线变得模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小臂和核心肌肉因极致负荷而灼痛,
但他依旧像钉在地上一样,只有那急促粗重的呼吸声暴露了他承受的巨大压力。
周围的战友们,从最初的心疼、不平、窃窃私语地议论班长不公,渐渐变得麻木。
他们看着林白一次次被推向常人难以想象的体能深渊,看着他一次次咬着牙,几乎是从灵魂深处榨取力量,硬生生扛住所有变态的要求。
每一次极限之后,他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但眼神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却越来越亮。
“小白……是铁打的吗?”孙二满不止一次喃喃自语。
“我看班长是想把他练废……”张天天私下里恨恨地说,却又无能为力。
“林哥他……太能扛了。”王强看着林白近乎自虐般的坚持,只剩下深深的敬佩和一丝恐惧。
不仅仅是五班的人看在眼里,连周围其他班的班长们都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加练”。
训练间隙,他们看着五班场地里那个永远在“加餐”的身影,眉头越皱越紧。
“老张!”四班长王大力终于忍不住,在一次联合训练间隙走到张维身边,
眼神瞟向远处正背着沉重背囊进行冲刺折返跑的林白,“你对你们班那个林白……是不是太过了点?那是棵好苗子,可别这么硬生生给练折了!”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认同和担忧。
尤其是林白救下来周奇!
否则他四班新兵跳了楼出了事,第一个问责,卷铺盖走人的就是他这个班长!
可以说王大力对林白是非常感激的!
他和张广智两人保住了他的职业生涯。
所以更加看不惯张维的这番骚操作!
三班长也凑过来,压低声音:“是啊维哥,我看那孩子嘴唇都没血色了还在撑。到底怎么回事?听说是因为他救了人?这算哪门子道理?这不明摆着打击积极性吗?”
他想起自己班里的兵还在传林白救人的英勇事迹,结果人家反而被往死里练,这简直匪夷所思。
“哼,练废了,出事了,你负责?”旁边一个性子更直的班长语气更冲,带着指责,“张维,我知道你想要尖兵,可也没这么拔苗助长的!我看你最近是不是有点魔怔了?”
张维听着其他班长带着关切甚至不满的质疑,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训练场上那个永不屈服的身影,对他的加练口令永远只有绝对服从的身影。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心里有数。”
但这句“有数”,在其他班长听来,更像是固执己见的托词。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疑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张维对林白的“磨练”,在旁观者眼中,越来越像一场带着私人情绪的、失控的惩罚。
风言风语,并非空穴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