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他穿着印着小恐龙的蓝色睡衣,头发睡得乱蓬蓬的,一只手揉着惺忪的眼睛,另一只手紧紧拽着一个塑料玩具消防车的轮子。
看到坐在餐桌旁的郑开叶,小家伙的脚步明显顿住了,揉眼睛的手也放了下来,脸上的睡意瞬间被一种混合着好奇和巨大困惑的表情取代。
他站在楼梯上,不上也不下,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郑开叶,仿佛在确认这个突然出现在家里、穿着不一样衣服的男人,是不是真的和手机屏幕里那个穿着深色夹克、站在很多人面前讲话的“爸爸”是同一个人。
郑开叶放下勺子,努力调动脸上所有能调动的肌肉,试图堆出一个最温和、最没有距离感的笑容。
他甚至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放柔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安心,起床了?过来吃早饭。”
安心没有动,他小小的眉头困惑地拧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极其复杂的思考,几秒钟后,他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没有走向餐桌,反而抱着他的消防车,径直小跑向了客厅角落那片铺着彩色泡沫垫的“积木王国”。
他背对着郑开叶坐下,小小的背影透着一股倔强的疏离,开始专注地摆弄起他的消防车和散落的积木块,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安全的世界。
郑开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僵硬、褪色,他维持着那个前倾的姿势,看着儿子小小的、拒绝的背影,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阳光落在他僵硬的侧脸上,清晰地照出眼底一闪而过的狼狈和更深沉的无力。
“孩子刚醒,还有点懵。”
林姿端着一盘刚炸好的油条从厨房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
她将油条放在桌上,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目光落在郑开叶身上,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一会儿就好了。”她走过去,弯腰轻轻摸了摸安心的头,“安心,爸爸回来了,叫爸爸没有?”
安心背对着他们,小脑袋摇了摇,依旧专注于手中的积木,仿佛没有听见。
这时,楼梯上又传来更轻、更迟疑的脚步声。
开心被苏玉梅抱在怀里,慢慢走下楼,小姑娘穿着粉色的兔子连体睡衣,柔软的小脸埋在奶奶的颈窝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怯生生的大眼睛,那双眼睛飞快地扫过餐桌,在触及郑开叶身影的瞬间,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缩了回去,小脸更深地埋进苏玉梅的怀里,小手紧紧攥住了奶奶的衣襟。
“开心,看,爸爸!”苏玉梅笑着,试图把孙女的小脸转过来,“爸爸回来陪你和哥哥玩啦!”
开心在奶奶怀里扭动着,发出细弱蚊蚋、带着抗拒的哼唧声,小脸固执地埋在奶奶肩膀后,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对着郑开叶的方向。
餐桌上,郑安民放下手中的报纸,拿起筷子,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幕,没有说话。
只是那看报时习惯性微蹙的眉头,似乎又收紧了一分。
郑开叶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他看着女儿那完全抗拒的姿态,看着儿子刻意背对自己的身影,昨夜门缝里那只陌生而警惕的眼睛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股冰冷的、名为“局外人”的洪流,无声地将他淹没。
这方小小的、本应是他最温暖堡垒的四合院,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子,将他隔离在外。
孩子们的每一次躲闪,都在那看不见的玻璃上,清晰地刻下一道裂痕。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那股酸涩的硬块。
他站起身,动作甚至有些急促,快步走向进门时放在玄关柜上的公文包——那个与此刻家庭氛围格格不入的黑色物件。
他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两个包装极其精美、充满未来科技感的盒子。
“安心,开心,”他拿着盒子走回客厅,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看爸爸给你们带了什么?花都最新的智能机器人!会说话,会唱歌,还会自己走路呢!”他蹲在积木垫的边缘,离安心还有几步的距离,将其中一个印着炫酷宇宙飞船图案的盒子朝着安心的方向推近一点,又晃了晃另一个印着可爱小精灵图案的盒子,试图吸引开心的注意,“开心,这个粉色的小精灵会跳舞哦!”
盒子在光洁的地板上滑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安心停下了摆弄消防车的动作,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被那色彩鲜艳、造型奇特的盒子牢牢吸引住了,小脸上充满了孩子对新鲜玩具本能的、纯粹的渴望。
然而,当他的视线从盒子移到郑开叶脸上时,那份渴望瞬间被巨大的犹豫和迟疑取代,他看看盒子,又看看郑开叶,小嘴抿得紧紧的,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不但没有去拿那个近在咫尺的礼物,反而伸出小手,把他心爱的消防车往自己怀里又搂紧了几分,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和屏障。
被苏玉梅抱在怀里的开心,听到“跳舞”两个字,小脑袋微微动了一下,埋在奶奶颈窝里的脸稍稍侧过来一点,大眼睛从奶奶肩膀上方偷偷地、飞快地瞟了一眼郑开叶手里那个粉色的盒子,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动。
但仅仅是一瞥,当郑开叶的目光试图迎上去时,她立刻像受惊的小兔子,猛地又把脸埋了回去,小手更紧地揪着苏玉梅的衣服,发出带着哭腔的、更响亮的抗拒哼唧。
“呜…不要…奶奶抱…”
那两声清晰的“不要”,像两枚细小的冰针,精准地刺穿了郑开叶强撑的镇定。
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手里举着那两个象征着花都前沿科技、价值不菲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礼物盒,手臂僵硬在半空。精心准备的心意,被孩子们最本能的恐惧和陌生彻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