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岩,河阳北部群山的脊梁,在深秋薄暮的余晖下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嶙峋的山体被夕阳染成一片沉郁的赭红,几缕淡薄的雾气缠绕着陡峭的岩壁,更添几分险恶与神秘。郑开叶伫立在临时开辟的观测平台上,山风卷着寒意,粗暴地掀动着他深色夹克的衣襟,发出猎猎声响。
他身后不远处,几顶印着“河阳市交通工程指挥部”字样的蓝色帐篷在风中绷紧了帆布。
平台下方,是北山县石坳子村那片灰暗、沉寂的土坯房群落,如同被遗忘在时光缝隙里的残破积木。
更远处,那条曾经只存在于规划图上的虚线——鹰嘴岩隧道轴线——此刻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从图纸狠狠扎进这冰冷坚硬的大山深处。
“市长,您看。”
市交通局局长胡振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递过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钻孔岩芯分析报告。
纸张被山风吹得哗哗作响,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地质剖面图触目惊心。
“鹰嘴岩腹地,F7断层带,宽幅超过一百二十米!岩体破碎得像豆腐渣,富含承压裂隙水,水压预估……超过0.8兆帕!”他指着报告上一处用红笔重重圈出的区域,“还有这里,岩溶发育强烈,初步物探显示存在多个大型溶腔,位置……就在我们预设的主洞室上方!”
郑开叶接过报告,指尖划过冰冷纸张上那些代表致命风险的红色标记,0.8兆帕,意味着每平方厘米要承受超过八公斤的压力,足以瞬间摧毁脆弱的支护,那些溶腔,更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倾泻而下的灭顶之灾。
他抬眼望向面前沉默如铁的大山,那沉郁的轮廓在暮色中仿佛带着无声的嘲弄。山风灌进领口,刺骨的寒意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技术储备呢?”他问,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
“国内有过类似地质条件的案例,”胡振山语速很快,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汇报节奏,“但规模、难度、风险叠加程度,鹰嘴岩都是顶尖。中隧集团派来的老专家看过资料,直摇头。建议……建议我们重新考虑绕避方案,或者……无限期搁置。”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郑开叶心上。
郑开叶沉默着,目光越过险峻的山峦,投向石坳子村的方向。眼前仿佛又闪过李小花摔倒在尘土里、又倔强爬起的瘦小身影,赵老栓捧着那几颗干瘪核桃时绝望而麻木的眼神。绕避?这连绵的穷山恶水,何处可避?搁置?那北山腹地一百多万双期盼的眼睛,何时才能看到出路?
“没有退路!!”
郑开叶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砸进呼啸的山风里。
“技术难题,砸锅卖铁也要攻克!中隧不行,就找铁建!国内顶尖力量不够,就引进国际经验!专家请不动,我郑开叶亲自去请!”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直视胡振山有些惶惑的眼睛,“振山,你告诉那些专家,鹰嘴岩隧道,是河阳北部一百七十万老百姓的命!是活路!这条路不通,我郑开叶第一个卷铺盖滚蛋!但在我滚蛋之前,隧道必须动工!不惜代价!”
“不惜代价”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河阳市财政局的账面上。
几天后,市政府常务会议室,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长条形会议桌两侧,各局委办一把手正襟危坐,目光聚焦在墙面上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是《河阳北部振兴攻坚三年行动纲要(草案)》的核心预算表,其中用加粗加红的字体标注着:鹰嘴岩隧道及配套路网工程(一期)——预算缺口:18.7亿元。
财政局长何伟民的声音带着近乎悲壮的味道,艰难地念着报告。
“……市本级财政,今年可动用的发展基金、预备费,加上陆港运营首年超额完成目标挤出来的盈余,满打满算,能挤出……五个亿。省发改委承诺的专项补助,目前只批了三个亿,缺口……还有十点七个亿!”
十点七个亿!这个天文数字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压抑得令人窒息。
“挤!”
郑开叶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冷硬得像一块砸在冰面上的石头,他坐在主位,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全场。
“再挤!所有非刚性、非紧急的支出,一律暂停!各部门明年预算,在现有基础上,压缩百分之十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市府大楼外墙翻新工程,停掉!市委党校新校区装修,暂缓!所有公务用车更新计划,无限期推迟!勒紧裤腰带,把每一分钱,都给我挤到北山的路上去!”
“市长!”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忍不住开口,脸色有些发白,“这些项目……有些是省里挂了号的民生工程,有些合同都签了,违约金……”
“民生?”郑开叶猛地提高声调,截断他的话头,手指重重戳在投影幕布上那个鲜红的“18.7亿”上,“石坳子村的娃娃踩着悬崖去上学,那是民生!青石镇的女工在车间里熬干了血汗,那是民生!临水县的老百姓守着断头路望眼欲穿,那是民生!我们大楼漂亮一点,车子新一点,能当饭吃,能当路走吗?违约金?我郑开叶个人去赔!但北山的路,一天也不能拖!”
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何伟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动了动,没再出声。
“开源!”郑开叶转向市发改委主任,“北部五县闲置的国有厂房、废弃的矿场用地,全部梳理出来,打包盘活!面向社会资本,搞ppp!条件可以放到最优惠!告诉那些投资人,来河阳北部投资,就是给一百七十万人修路!就是积大德!”
发改委主任飞快地记录着,用力点头:“明白!我们立刻启动资产清查和项目包装!”
“还有,”郑开叶的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云层,“省里那点配套,远远不够,鸿飞,”他看向坐在旁边的梁鸿飞,“你准备一下,过两天跟我跑一趟省交通厅、财政厅,再去趟首都,省里的门敲不开,我们就去敲部委的门!我就不信,鹰嘴岩这条命脉,换不来真金白银!”
梁鸿飞清瘦的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闻言却立刻挺直了腰背,眼神里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
“好!我跟你去!就算把嘴皮子磨破,膝盖跪穿,也要把钱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