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明手里的烟,无声地掉在地毯上,昂贵的羊毛地毯被烫出一个焦黑的小点。
他没有去捡,甚至没有低头。那股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的寒意,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刺骨,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照片上,陆寒靠在绿皮火车的窗边,眉头紧锁,那张熟悉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脆弱和痛苦。
而那行德语,虽然他一个字母都不认识,但“puppe”这个词,苏沐雪刚才无意中提过,是“玩偶”的意思。
玩偶……
“他们……是谁?”钱明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生了锈的铁门在摩擦,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地锁住苏沐雪,里面翻涌的不是疑问,而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苏沐雪默默地收回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仿佛将那张刺眼的照片和那句羞辱性的话语,都藏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欧洲的一些……家族。”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沉重,“他们不做风险投资,他们只做‘收藏’。收藏艺术品,收藏公司,也收藏……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人。”
“收藏?!”钱明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他猛地一脚踹在身前的会议桌上,厚重的实木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响,“我操他妈的收藏!他们把陆寒当成什么了?一个摆在玻璃柜里的古董花瓶?”
他的怒火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跟白宇飞斗,他可以砸钱;跟白敬亭斗,他可以设局;跟安德烈斗,他可以拼命。那些敌人,都是有血有肉,有贪婪有恐惧的“人”。
可现在呢?
对手是一串古老的名字,是一个横跨欧陆的利益网络,是一群连面都见不到的“旧神”。他们甚至懒得跟你博弈,只是用一种近乎施舍的姿态救了你,然后轻飘飘地发来一张照片,告诉你——你的王,现在是我的藏品。
“老子想找人拼命,连他妈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钱明烦躁地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这他妈算什么?赢了?我们赢了个屁!”
苏沐雪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她能理解钱明的愤怒,因为她自己心中,也翻涌着同样的屈辱和后怕。
是她,动用了家族最后的人情,拨通了那个她发誓永不联系的号码。她以为自己只是在寻求一次平等的商业援助,却没想到,推开的是一扇通往深渊的大门。她把瀚海从屠夫的案板上救了下来,却亲手给它,也给陆寒,戴上了一副看不见的枷索。
“不行,”钱明猛地停下脚步,掏出自己的手机,“我得马上给陆寒打电话!必须让他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这帮狗娘养的已经把监控安到他脸上了!”
“不能打!”苏沐雪的声音陡然拔高,第一次在钱明面前失态。
她快步上前,一把按住钱明的手,眼神里满是恳求和焦虑:“老钱,你冷静点!现在告诉他,除了让他跟着我们一起担惊受怕,还有什么用?他正在养病,身体是根本!我们现在打过去,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被对方监听!你这是在帮他,还是在害他?”
钱明的手僵在半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他脸上挣扎的神情。
苏沐雪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他滚烫的头脑上。
是啊,告诉陆寒又如何?让他拖着病体,从那个不知名的山沟里回来,然后呢?对着空气宣战吗?
那只会让那些“旧神”们,像看一场有趣的戏剧一样,欣赏着他们的“藏品”在舞台上徒劳地挣扎。
“那怎么办?”钱明颓然地放下手,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就这么让他们把陆寒当猴耍?老子做不到!”
“我们来扛。”苏沐雪看着钱明,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他不在,我们就是瀚海的盾。在陆寒回来之前,由我们来应付这帮人,由我们来搞清楚他们到底想要什么。至少,要为他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钱明死死地盯着苏沐雪,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他妈……最好别骗我。”
……
“哐当……哐当……”
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缓缓停靠。
陆寒猛地睁开眼,在那股被窥视的寒意达到顶点的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一把抓起身边那个半旧的背包,没有丝毫犹豫,挤开人群,在车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秒,跳下了火车。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山野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看着那列绿皮火车再次启动,像一条钢铁巨龙,带着他原本的目的地,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地图上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墨点。
但他知道,他必须离开那条既定的轨道。
从前,他是那个俯瞰棋盘的人,所有的数据,所有的轨迹,都在他的计算之内。可刚才,他第一次有了那种成为棋子的感觉——他的人生轨迹,他的健康状况,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数据。
这种感觉,比市场上亏掉一百亿还要让他恐惧。
他必须跳出棋盘,至少,暂时跳出去。
他掏出手机,那股开机的冲动再次涌起。他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将手机重新塞回了口袋的最深处。
不能联系。
在搞清楚那股将瀚海从深渊中拉出来的力量到底是什么之前,他的任何一次联络,都可能成为敌人定位他的信号。
他现在,是一只孤狼,必须先在黑暗中,舔舐好自己的伤口,磨砺好自己的爪牙。
他抬头看了一眼站牌上那个陌生的地名,背着包,走出了车站,身影很快融入了小镇黎明前的薄雾之中。
……
上海,瀚海资本总部。
钱明最终还是没有拨出那个电话。
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将苏沐雪的手机拿了过来,反复看着那张陆寒的照片,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愤怒,有担忧,有心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这小子……”他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屏幕上陆寒紧锁的眉头,喃喃自语,“从小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又惹上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苏沐雪默默地为他重新倒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
“老钱,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她轻声说,“瀚海走到今天,被他们盯上,是迟早的事。我们只是……提前进入了下一个阶段的战场。”
钱明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入喉,却暖不了那颗冰冷的心。
他抬起头,看着苏沐雪:“那下一步呢?我们就在这儿干等着,等他们发来第二条‘收藏品清单’?”
苏沐雪摇了摇头。
“不,”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我们要像平常一样,复盘,交易,开会。我们要表现得……对他们的存在,一无所知。”
“装傻?”钱明皱起了眉头。
“对,装傻。”苏沐雪的语气斩钉截铁,“在棋盘上,最可怕的不是张牙舞爪的棋子,而是那颗你以为已经死了,却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动了一下,打乱你全盘计划的棋子。我们要做的,就是那颗‘死棋’。”
钱明看着苏沐雪,看着这个平日里清冷如月的女人,在这一刻,眼中却燃烧着与他如出一辙的、不屈的火焰。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光棍到底的狠劲。
“行!老子就陪你演!我倒要看看,这帮老不死的,能得意到什么时候!”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像是喝下了一杯壮行的烈酒,“小子,你他妈最好给老子好好在山里待着,天塌下来,有我们给你顶着!”
他盯着手机上陆寒沉睡的脸,在心里默默地立下了誓言。
然而,他们谁都不知道。
那颗他们拼了命想要保护的棋子,已经主动脱离了棋盘,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ps:当猎物主动脱离了猎人的视线,这究竟是生机,还是更大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