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之内,灯火被尽数点燃,亮如白昼。烛火摇曳,将苏晚沉静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肃穆。算盘珠子被拨到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册册泛黄陈旧、散发着墨味与尘埃混合气息的账本,以及一叠叠票据、凭据,几乎堆满了整张宽大的书案。
魏小六和青黛按照苏晚的指示,将三年前,即天启十七年的账册,按月份逐一搬出、排列。林七则带着亲卫守住门口和窗边,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账房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先生和伙计。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苏晚偶尔清冷的提问声。
魏长史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汗出如浆,早已没了之前的恭谨笑容,只剩下难以掩饰的惊惶。他几次想开口辩解或阻拦,都被林七冰冷的眼神逼了回去。
苏晚并未急于求成,她先从粮仓的收支开始核对。系统的存在让她对自己实际拥有的粮食数量了如指掌,而账册上记录的收入(包括田庄缴纳、朝廷拨付、市场采购)与支出(府内消耗、赈济发放、军粮调拨)以及库存,三者之间必须能形成一个闭环。
很快,第一个漏洞便被揪出。
“魏长史,”苏晚指着一笔记录,“天启十七年腊月初十,记录显示从城南李记粮铺采购糙米五百石,用以填补雪灾赈济所耗库粮。单价一两二钱银子一石,总价六百两白银。凭据在此,盖章无误。”她拿起一张微微发黄的票据。
“是,是……”魏长史擦着汗,“确有此事,当时雪灾急用,价格是比市价略高了些,但……”
苏晚打断他,又从另一册流民安置记录的副册里(这是她让魏小六暗中整理存档的)抽出一页:“然而,根据当时负责施粥的管事记录,腊月整个月,因雪灾新增接纳流民三百余人,连同原有流民,每日耗粮约为十石。整个腊月,即便算上损耗,实际耗粮应在三百五十石左右。而库中存粮,根据上月盘存记录,应尚有二千余石。即便全数用于赈济,也远未到需要紧急外购五百石的地步。”
她抬起眼,目光如刀锋般锐利:“更何况,我查过当时市价,因雪灾封路,粮价确有上涨,但糙米均价不过一两银子一石。李记粮铺规模不大,何以能一次性拿出五百石粮食?又何以单价高出市价两成?这多出的一百两银子,进了谁的口袋?”
魏长史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这……这……许是记录有误,或是……或是采购了其他精细粮米……”
“票据上明明白白写的是‘糙米’。”苏晚声音冰冷,“而且,这五百石粮食的入库记录呢?我翻遍了当月入库单据,最大一笔是腊月初五从自家田庄运来的二百石新粮,并无这五百石糙米的入库签收单。它们难道直接就从李记粮铺运去赈济了?若是如此,支出项为何走的又是内库采买账,而非赈济专项?”
魏长史张口结舌,冷汗浸透了后背衣衫。
苏晚并不给他喘息之机,接连又抛出几个疑点:几笔修缮房屋的款项,数额巨大,却不见工匠领取工钱的明细手印;几批购置布匹棉花的开支,与当时府中实际制作冬衣的数量严重不符;甚至还有一笔声称送给京城某官员的“节敬”,金额高达千两,却无任何回执或礼单记录。
漏洞越扯越大,破绽越挖越多。账房内其他先生早已停了手中活计,脸色发白地低着头,生怕被牵连。
“看来,不止粮食这一项。”苏晚合上一本账册,声音在寂静的账房里格外清晰,“魏长史,你掌管侯府账目多年,中饱私囊,欺上瞒下,做假账,吞银粮,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可说?”
“噗通”一声,魏长史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苏姑娘饶命!苏姑娘饶命啊!是……是下官一时糊涂,鬼迷心窍!求姑娘看在……看在我为侯府效力多年的份上,饶我这一次吧!”他一边哭求,一边磕头,全然失了方寸。
苏晚面无表情:“一时糊涂?从三年前甚至更早便开始‘糊涂’,直至今日?你贪墨的,可是侯府的钱粮,是原本可用于抚恤士卒、救助百姓的血汗钱!甚至可能影响到北疆军务!你让我如何饶你?”
她站起身,走到魏长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除了你,还有谁参与其中?柳姨娘可知情?或是……京城那边,是否有人指使你如此做,刻意掏空侯府?”
魏长史听到“柳姨娘”和“京城”二字,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极大的恐惧,竟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别人!都是下官一人所为!是下官利欲熏心!求姑娘开恩!求姑娘开恩啊!”他磕头如捣蒜,却死死咬定无人指使。
苏晚蹙眉。魏长史的反应过于激烈,显然是在隐瞒什么。但他此刻惊惧过度,怕是难以立刻撬开嘴。
就在这时,一直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地看着自己父亲跪地求饶的魏小六,忽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怯生生地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双手颤抖地递给苏晚。
“苏……苏姑娘,”少年声音发颤,却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这……这是父亲……他、他私下记的……真正的账……还有……还有和一些人的书信往来底稿……都、都在这里……或许……对您有用……”
“逆子!你!”魏长史见状,目眦欲裂,猛地扑上来想抢夺,却被林七一步上前,死死按住。
苏晚接过那本略显脏污的小册子,解开油布,翻开几页。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许多未出现在官方账册上的资金往来,数额巨大,去向不明,更有几页似乎是从某些信件上小心翼翼拓印下来的字迹片段,内容涉及京城官员,语焉不详,却隐约透着阴谋的气息。
这无疑是一枚重磅炸弹!是真真正正的罪证!
苏晚深吸一口气,看向魏小六的目光复杂,有惊讶,也有审视。这个胆小怯懦的少年,竟在关键时刻,做出了大义灭亲的抉择?是出于对父亲所作所为的不耻?还是为了自保?或是……另有所图?
她收起册子,对林七道:“林侍卫,将魏长史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林七挥手,两名亲卫立刻将瘫软如泥、咒骂不休的魏长史拖了下去。
苏晚又看向账房内其他面无人色的先生伙计:“今日之事,暂且到此为止。诸位先生近日辛苦,暂且回去休息,随时听后传唤。今日账房内所见所闻,若有一字泄露……”她目光扫过,未尽之语充满威慑。
“不敢,不敢!”众人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顷刻间走得一干二净。
账房内只剩下苏晚、青黛、林七以及忐忑不安的魏小六。
苏晚看向魏小六,晃了晃手中的油布册子:“你可知,交出此物,意味着什么?”
魏小六“扑通”跪下,眼圈发红,低声道:“知道……父亲他……罪有应得。我……我不想再看他一错再错,也不想……不想被他连累……更不想侯府……被蛀空。姑娘……姑娘是做事的人,我……我想跟着姑娘做事……”他语无伦次,却透着一丝真实的悔恨与渴望。
苏晚沉默片刻。魏小六此举固然冒险,却无疑递上了一把足以彻底扳倒魏长史、甚至可能牵扯出更深线索的利刃。他熟悉账房事务,若能收归己用,确是助力。
“起来吧。”苏晚最终开口道,“从明日起,你暂代账房录事之职,协助我重新整理核对所有账目。你若尽心办事,过往不究,我自有安排。若再有二心……”她语气转冷。
魏小六如释重负,连连磕头:“谢姑娘!谢姑娘!小六一定尽心竭力,绝无二心!”
苏晚点点头,对林七道:“加强账房和库房守卫。这些账册和证物,全部封存,派专人看守。”她又对青黛道,“我们去见将军。魏长史虽已拿下,但此事,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灯火通明的账房,见证了假账被拆穿、权吏跪地求饶的戏剧性一幕,更埋下了更深调查的引线。苏晚拿着那本关键的私账册子,知道这不仅仅是清理了一个蛀虫,更是撕开了侯府乃至通往京城阴谋网络的一角。夜审虽暂告段落,但真正的风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