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使团几乎是拖着脚步,在一片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灰溜溜地提前退出了太极殿。
那扇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内外,却并未能驱散殿内弥漫的另一种凝重。解决了外邦的刁难,自家内部的隐忧便如同水底的暗礁,清晰地浮上了水面。
稍顷,卫国公、兵部尚书李靖,这位被誉为大唐军神、虽年迈却依旧如定海神针般的老将,率先手持玉笏,步履沉稳地出列。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沙哑,却异常沉浑有力,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的心头上:“陛下,今日朝堂,回绝吐蕃和亲,扬我国威,震慑四夷,臣等身为大唐将士,与有荣焉,倍感振奋!”
他先是肯定了此举的正面意义,但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然则,陛下,臣不得不直言,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并非易与之辈,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番他们携势而来,却在智慧较量中铩羽而归,颜面尽失,必不甘心。
吐蕃踞青藏高原之地利,其民风彪悍,骑兵尤其精锐,来去如风,惯于山地奔袭。日后我大唐西南边境,自松州至吐谷浑故地,恐难有宁日。”
他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殿内众臣,最后定格在御座之上的李世民:“臣以为,欢庆之余,更当未雨绸缪,居安思危!当立即着手,大力加强陇右、河西、剑南等直面吐蕃之边镇的军备,增筑堡垒,囤积粮草,尤其是要着力扩充并强化骑兵力量!
唯有让我大唐的铁骑更加锋锐,让边关的壁垒更加坚固,方能使吐蕃知我决心,慑我兵威,不敢轻举妄动,方能保我西陲万千黎民之长治久安!”
李靖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了千层浪。他话音刚落,侍中杜如晦立刻接口,这位以精明干练、善于统筹着称的宰相,点出了问题的核心所在,语气冷静而务实:
“卫公高瞻远瞩,所言切中肯綮,乃老成谋国之言。然则,陛下,诸公,建设一支强大无敌的骑兵,首重之物,便是战马!
我中原大地,虽也有如河曲马、陇右马等良驹,但相较于吐蕃、突厥、回纥等以游牧为生的民族,无论是优质战马的数量、耐力,还是其适应恶劣环境及长途奔袭的能力,仍显不足。此其一也。”
他微微停顿,加重了语气:“其二,亦是当前最棘手之处,在于战马损耗巨大,而补充极为缓慢!诸位皆知,一场中等规模的边境冲突或长途驰援,马匹折损动辄数以千计。
这其中包括战伤、疫病、劳累过度,乃至非战斗减员。而一匹合格的战马,从幼驹驯养到能上战场,至少需三至五年!如今各边镇请求补充马匹的文书,已如雪片般飞至兵部与户部。
若依卫公所言,大规模扩编、强化骑兵,这庞大的马匹来源何处?日常喂养所耗之巨量草料从何而来?驯养过程中的损耗与周期又如何压缩?凡此种种,皆是沉甸甸的负担,对国库而言,压力非同小可,绝非轻易可以解决。”
杜如晦这一番条分缕析,如同兜头一盆冷水,让刚才还因皇帝那番气壮山河的宣言而热血沸腾的众臣,顿时冷静下来,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是啊,豪言壮语需要坚实的国力作为后盾,强大的国防需要真金白银和实实在在的物资去堆砌。以往或许还能通过边境互市、战场缴获等方式获得部分战马补充,但随着与吐蕃关系骤然紧张,这条渠道必然大受影响,甚至可能被完全切断。
如何在目前有限的国力下,既要维持庞大的军队开支,又能快速、高效、且成本可控地解决战马短缺这一核心难题,成了一个摆在所有人面前,看似无解的困局。
殿内立刻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有人提议应不惜重金,加大与西域诸国如大宛、康居等的马匹贸易;
有人建议立即在水草丰美的河套、陇西地区增设更多官方牧场,扩大养殖规模;也有人认为当务之急是优化现有的马政管理制度,提高每一匹军马的利用效率,减少非必要损耗……各种方案被提出,又迅速被质疑其可行性或时效性。
争论良久,唇枪舌剑,却始终未能商讨出一个能让君臣上下都感到满意的、可以立竿见影的万全之策。
李世民高踞御座,默默听着臣子们的激烈讨论,他英武的面庞上,眉头微不可察地锁紧。他深知李靖的远见和杜如晦的务实,他们的担忧绝非危言耸听。
强大的帝国需要锋利的爪牙,而战马,便是这爪牙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此事关乎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确需慎重。”他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带着决断,“诸卿今日所议,各有见地。
且回去后,再细细思量,广纳建言,若有更稳妥、高效之良策,可详细斟酌,具本上奏。今日,暂且议到此吧。”
带着一丝未能彻底解决难题的凝重与隐忧,朝会在一片不算轻松的气氛中散去。
然而,表面的朝议结束,暗中的涌动却刚刚开始。几位身着紫袍、气度雍容的五姓七望代表,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不着痕迹地调整了步伐,看似随意,实则目标明确地跟上了正欲离开太极殿、眉头紧蹙的长孙无忌。
片刻之后,长孙府邸一间陈设古雅、门窗紧闭的僻静书房内。烛台上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曳晃动的阴影,将围坐在紫檀木圆桌旁的几张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
除了主人长孙无忌,在座的还有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等三四位在朝中根基深厚、影响力不容小觑的世家官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闷而阴郁的气息,与窗外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格格不入。
“辅机兄,” 博陵崔氏的一位代表,崔仁师(或其族中重要人物),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刻意压低,却难以完全掩饰语气中那股难以抑制的愤懑与焦虑,“今日朝堂之上的情形,你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了。
那杜远小儿,先是以那妖言惑众的‘报纸’,肆意污蔑,毁我世家数百年清誉于前;如今更是在这庄严朝堂之上,如此张扬跋扈,哗众取宠!偏偏……偏偏陛下还深受其蛊惑,竟……竟当众说出那等决绝之言,几乎断绝了所有转圜余地!
长此以往,这朝堂之上,纲纪何存?还有我等秉持圣贤之道、诗礼传家之人的立足之地吗?”
另一人立刻接口,语气更加尖锐,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此子不除,必成我等心腹大患,国之大蠹!他那些所谓的‘奇技淫巧’,看似能富国强兵,利国利民,实则无一不在潜移默化之间,动摇我等世家立足之根基!若再任其坐大,后果不堪设想!必须想办法,尽快遏制其势!”
众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紧紧聚焦在一直沉默不语、只是用手指缓缓敲击着桌面的长孙无忌身上。
他们心知肚明,长孙无忌不仅仅是关陇军事贵族集团的核心人物,更是皇帝最为信任倚重的外戚和首辅之臣。
而且,他与那风头正劲的杜远之间,还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极其敏感的“沟壑”——那便是陛下与文德皇后的嫡长女,长乐公主李丽质的归属问题。
提到李丽质,长孙无忌一直低垂的眼睑猛地颤动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与冰冷。
他岂能不知这些老牌世家此番找上自己的真实目的?无非是想借自己这把“刀”,去对付那个让他们感到威胁和不安的杜远。但这一次,他几乎是心甘情愿地想要被他们“利用”。
这不仅仅是为了维护他们这些传统门阀世家共同的利益和地位,更是为了他那不成器却寄予厚望的儿子长孙冲,也为了他自己心中那份绝不能宣之于口的、对权势格局的深刻担忧——绝不能让杜远这个变数,娶走丽质!
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当初在杜家村那令人难堪的一幕:丽质那丫头,是如何不顾皇家公主的礼仪身份,当着太上皇、众多勋贵子弟乃至下人的面,脱口说出要嫁给杜远那等惊世骇俗的混账话!
更可气的是,当时已然退位的太上皇李渊,非但不加制止,反而在一旁捋须微笑,一副乐见其成、甚至隐隐有赞同鼓励之意!
虽然后来陛下和皇后,虽然严厉斥责了丽质的失仪,但……知女莫若母,皇后私下里也曾不止一次感叹杜远之才,言语之间,对其并非全然否定,甚至流露出几分欣赏……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危机感。
倘若丽质真的……那他长孙家,他这位权倾朝野的国舅爷,颜面何存?冲儿又将如何在长安立足?他多年来精心布局,意图通过联姻进一步巩固长孙家地位、维系与皇室最紧密纽带的重要一步,岂非就要付诸东流?
想到这里,长孙无忌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然所取代,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带着窗外夜风的寒意:“诸位今日所言,句句皆是无忌心中日夜所思所忧。
杜远此子,确是我等共同之心腹大患,其存在,已威胁到朝堂格局之稳定。然,其如今圣眷正隆,风头无两,更兼有那些层出不穷的奇物傍身,声望日炽,不可与之硬撼,需寻他法,徐徐图之。”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看到他们眼中露出的赞同和期待,嘴角才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带着冷厉的弧度:“方才朝堂之上,李卫公与杜侍中所言,困扰我大唐军方多年,至今未能妥善解决之战马损耗巨大、补充不及之难题,诸位……可都听得真切?”
众人先是一愣,有些不明所以,随即有人猛地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奋的光芒:“辅机兄的意思是……?”
“我们的杜县公,不是一向自诩神通广大,善于解决各种疑难杂症吗?” 长孙无忌慢条斯理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讥讽,“这连卫国公、杜相都深感棘手,关乎大唐国防根基的战马困局,不正该由他这样勇于任事、才华横溢的‘能臣干吏’来为陛下分忧,为国纾难吗?”
他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世家代表,将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毒蛇吐信:“过几日早朝,我等便寻个合适的时机,联名上奏,以‘能者多劳’、‘为国举贤’、‘使其历练’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恳请陛下将此重任,全权交给杜远负责,着他限期提出切实可行之解决方略,并监督执行。
他若能解决,固然是他份内之事,功劳簿上,也少不了我等举荐之功;若他解决不了……呵呵,届时,且看陛下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信重于他?
且看军方那些盼马如渴的将领们,是否会对他失望透顶?看他还有何颜面,再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嚣张跋扈!更重要的是,此事千头万绪,足以让他深陷其中,焦头烂额,再无暇他顾!”
此计可谓毒辣至极!将一个连军方顶级大佬都感到头疼、牵涉甚广、积弊已深的烂摊子,以一种看似重用、实则架在火上烤的方式甩给杜远。
成功了,功劳是大家的,基础是前人打的;失败了,则所有矛头都会指向他,足以让其声望大跌,甚至失去圣心。无论如何,都能有效地遏制其迅猛上升的势头。
几位世家代表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纷纷抚掌低笑,出声附和:
“妙啊!辅机兄此计大妙!此乃堂堂正正之阳谋,任他有千般手段,也难逃此局,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有苦说不出!”
“正是!正可借此良机,好好看看这位‘杜财神’、‘杜巧匠’,此次还能否变出取之不尽的战马来!”
“一切皆依辅机兄所言!我等必当全力配合,共同上奏!”
长孙无忌满意地点点头,端起面前早已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将那抹冰冷的算计与得色掩藏在氤氲的水汽之后。
他心中暗自冷笑道:“杜远啊杜远,莫要怪我心狠手辣,要怪,就怪你不识时务,不该觊觎那绝不属于你的位置与人!丽质,只能是冲儿的,也只能是我长孙家的!”
一场针对杜远的、裹挟着公私恩怨、看似光明磊落实则暗藏杀机的朝堂风波,就在这烛光摇曳的密室之中,悄然酝酿,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在这大唐的权力中心,掀起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