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村仿佛自带一种隔绝尘嚣的宁静结界。杜远从长安城那充斥着阴谋算计与无形硝烟的漩涡中抽身,马蹄踏入村口的那一刻,连空气都变得清甜起来。
他没有先回自己的庄院,而是径直策马去了后山那处临水别院。太上皇李渊,如今已是这片田园山水间最超然的隐士,也是杜远在面对朝堂风浪时,一枚至关重要、却需谨慎使用的定海神针。
别院廊下,李渊正斜倚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竹榻上,手边矮几上摆着一套杜远烧制的青瓷茶具,茶汤正温。
他微眯着眼,望着远处如画卷般铺开的田垄,庄户们正在为冬小麦的播种做着最后的准备,身影在秋日柔和的阳光下显得忙碌而安宁。李渊脸上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真正松弛,见杜远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外,他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招了招手:“小子,回来得倒快。
长安城那潭浑水,还没把你淹够?过来坐,跟朕说说,承乾那娃儿的腿,究竟如何了?” 语气随意,如同寻常人家长辈关心晚辈,但那微微前倾的身体和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关切,却泄露了他对这位曾经寄予厚望的长孙,始终未能完全割舍的挂念。
杜远快步上前,恭敬地行过礼,在李渊对面的蒲团上坐下。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先替李渊续上了热茶,然后才将东宫之事,娓娓道来。
他从手术前紧张的筹备,说到手术中李承乾令人动容的勇敢、李恪超出预期的沉稳表现,再详细描述了术后三天如何惊险地度过感染危机,如今太子伤势平稳,正在逐步康复。
杜远的叙述条理清晰,既客观陈述事实,又不乏对过程中每个人付出的肯定。
李渊听得极其专注,花白的眉毛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稀疏的胡须。
待杜远说完,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眼中流露出欣慰与感慨交织的神色:“好,好啊!能保住腿,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孙思邈,不愧是活神仙,药王之名当之无愧!至于你这小子……”
他目光转向杜远,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赞叹,“胆子也真是包天了!这等闻所未闻的法子也敢想敢做!不过……做得漂亮!” 这声夸奖,带着几分历经沧桑后的豁达与对“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的欣赏。
然而,杜远脸上的轻松之色渐渐收敛,他沉吟片刻,声音压低了些,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太上皇,太子殿下这边虽是好事,但长安城内,却因此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接着,他将裴寂、萧瑀等前朝老臣如何联合部分五姓七望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之上公然发难,攻讦他与李恪所用乃“妖术”,甚至隐隐牵连孙思邈,以及他们私下秘密联络魏王李泰,意图在太子治疗失败后兴风作浪的事情,原原本本,毫无隐瞒地禀报给了李渊。
最后,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此事牵涉到裴公、萧公等前朝功勋,关系重大,晚辈年轻识浅,心中着实不安,思来想去,唯有前来禀报太上皇,请您老人家示下。”
果然,李渊原本平和慈祥的脸庞,在听到“裴寂”、“萧瑀”这几个名字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尤其是当杜远描述他们在朝堂上咄咄逼人的姿态时,李渊的眼中猛地迸发出一道锐利如鹰隼般的寒光,那是久居上位者被触怒时才会有的威严,是杜远许久未曾在他身上看到的、属于开国帝王的凌厉。
他并未立刻发作,而是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将手中的茶杯顿在了紫檀木矮几上,“咚”的一声闷响,溅出的茶水在光洁的桌面上留下几处深色的印记。
“裴——寂!萧——瑀!” 李渊的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低沉而冰冷,每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哼!好!好一群朕的‘肱骨之臣’!朕还没闭眼呢!他们就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结党营私、搅动风云了?!”
他猛地从竹榻上站起,虽然年迈,身形已有些佝偻,但此刻挺直腰背,那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弥漫开来。
他在廊下踱步,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踏得沉重有力,仿佛踩在那些“忘恩负义”者的心尖上。“当年晋阳起兵,他们随朕左右,确实有功于大唐!朕登基之后,何曾亏待过他们?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朕给的还不够多吗?!如今世民当朝,承乾是皇帝亲自下诏册封的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承乾腿伤,乃国之大不幸,有人能想出奇策救治,这是苍天庇佑大唐!他们不思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反而因为一己私利,因为固步自封、看不惯新事物,就敢妄图构陷国之功臣,甚至撺掇皇子,动摇国本!真是越老越昏聩!其心……可诛!”
李渊越说越激动,胸口微微起伏,苍老的面庞因愤怒而泛起一层红晕。他倏地停下脚步,目光如炬,紧紧盯住杜远:“杜小子!你怕什么?!你有什么好怕的!你救太子的腿,就是保住大唐江山的稳定!就是大功一件!”
“裴寂他们,不过是日薄西山,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时?!你给朕挺直腰杆,安心做你该做的事!有朕这把老骨头在一天,就还轮不到他们在那里兴风作浪!”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透出一丝当年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若是世民那边,迫于压力一时难以决断,或者那些老匹夫还有什么更阴损下作的手段使出来,你无需忍让,立刻来报与朕知!”
“朕虽然禅了位,在这杜家村别院颐养天年,但朕说的话,在朝堂上,在那些老家伙心里,多少还有些分量!真把朕逼急了,朕就摆驾回长安,亲自去两仪殿上坐坐,倒要问问裴寂、萧瑀,他们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太上皇!还有没有大唐的江山社稷!”
这番话,无疑是给了杜远一颗最强的定心丸,表明了李渊将不惜以自身威望,全力支持杜远,对抗守旧势力。
李渊的震怒,并非仅仅源于对裴寂等人“忘恩负义”的失望。更深层次的原因,是那段他一生都不愿触碰、却永远刻骨铭心的惨痛记忆——玄武门之变。
那场发生在宫门之内的流血政变,手足相残,父子离心,是他心中一道从未愈合的伤口,是辉煌大唐起点上的一道狰狞疤痕。
如今,他从杜远的描述中,敏锐地嗅到了类似的气息:功勋老臣结党营私,皇子(魏王泰)被卷入储位之争的漩涡……这仿佛噩梦重演的征兆,触动了李渊内心最深的恐惧和厌恶。
他绝对无法容忍,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再次看到子孙后代重蹈覆辙,陷入权力倾轧的血腥泥潭。
因此,当杜远顺势将他如何与魏王李泰深夜密谈,如何利用李泰对地理学的浓厚兴趣,巧妙引导其将精力转向主持全国道路勘察、编纂地理图志等宏大而有益的实务工程,从而化解其潜在的夺嫡野心之事,坦诚相告时。
李渊脸上的怒容瞬间被一种极度的惊愕、继而转化为难以言喻的复杂欣慰所取代。
他怔怔地看了杜远半晌,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能量与智慧。
良久,他才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积压在胸中的浊气,重新坐回榻上,眼神中充满了后怕与庆幸,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好……好小子!你……你做的这件事……其意义,其功德,或许……比治好承乾的腿,更让朕……心安啊!”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的释然:“泰儿那孩子……聪明,有才学,像他父亲年轻时。”
“可正是因为这聪明,才让朕更担心!朕就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被权势迷了眼,走了歪路,像……像他那些不省心的叔伯一样,最终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你能因势利导,把他这匹可能脱缰的野马,引到一条利国利民的正道上去,让他去做些实实在在的功业。”
“而不是整天盯着那个位置,斗得你死我活……杜远啊杜远,你这是替朕,替世民,替我们李家,消弭了一场未来可能发生的塌天大祸啊!”
李渊再次看向杜远时,目光中已不仅仅是赞赏,更添了几分托付般的郑重与信赖:“你做得对!非常好!就要这样!以后有什么利国利民的新奇想法,尽管放手去试!有什么能让他们兄弟和睦、朝堂安稳的良策,尽管放手去做!朕,支持你!需要朕这把老骨头在后面为你摇旗呐喊、撑腰壮胆的时候,绝无二话!”
得到李渊如此明确、坚定甚至带有情感共鸣的支持,杜远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也烟消云散。夕阳的余晖透过廊前的竹影,斑驳地洒在这一老一少身上,温暖而宁静。
杜家村的这片天地,仿佛一个坚实的堡垒,而堡垒中这位看似闲云野鹤的太上皇,已然成为杜远应对未来一切风浪的、最强大的隐性后盾。
这股源自乡野的清新力量,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而深刻地影响着大唐帝国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