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杜家村与金谷垦殖团一片蓬勃兴旺之际,长安城外,几处戒备格外森严、绝不显山露水的皇家与勋贵庄园深处,同样静悄悄地上演着令人瞠目的景象。
这些隶属于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与程咬金的核心私产,都不约而同地划出了最肥沃、最为隐秘的土地,由世代侍奉、绝对忠诚的老家臣和世仆精心照料。地里生长的,正是他们当初各显神通,从程处默那里“软磨硬泡”或“连哄带吓”弄来的红薯苗和玉米种子。
庄户们被主家下了最严苛的封口令,严禁对外泄露只言片语,甚至连枕边人与亲生孩子都不得提及。然而,他们内心的震撼与激动却如同春草般难以抑制地滋生。
“额滴个娘嘞……这‘红薯’苗咋这般能窜哩?才多少时日,这藤蔓就铺天盖地,绿汪汪一片,厚实得都快看不见垄沟了!”一位老农趁四下无人,蹲在田埂边,极轻地抚摸着那肥厚油绿的红薯叶,声音压得极低,对身旁的伙伴感叹道。
“快别说了!再看那‘玉米’,蹿得比半大小子还猛!杆子壮实得跟小树桩子一样,这将来结出的棒子,得有多大?”另一名庄丁仰头望着那已高过人头、叶片宽大如刀的玉米杆,眼神里混杂着敬畏与难以置信的期盼。
“主家这……这莫不是从天上弄来的仙种?去年就风闻杜家村……”
“噤声!不要命了?!主家怎么吩咐的?只管干活,把嘴缝死!再多问一句,仔细你的皮肉!”
“晓得晓得,就是……就是瞧着这长势,心里头火烧火燎的,憋得难受啊……”
庄户们只能在这些绝对可靠的同伴间,用最低的嗓音交换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们侍弄这些“金贵苗”时,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婴儿,浇水、锄草、追肥,无一敢不尽心竭力。一种被强行压抑却依旧蓬勃的希望感,在这些隐秘的庄园角落里无声地弥漫、发酵。
然而,与这些庄园里悄然孕育的生机形成尖锐反差的,是长安城两仪殿内一日比一日更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御座之上的李世民,眉宇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面前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几乎每一份都在敲响危机的警钟。
关内道大旱,赤地千里,河床裸露,田地裂开狰狞的口子,初初冒头的禾苗成片枯死,已有数县官员上书,言辞恳切乃至凄惶,请求朝廷紧急开仓放赈,以救民于倒悬。
河南道黄河沿线却暴雨倾盆,洪水肆虐,冲垮堤坝,吞噬农田村庄,无数灾民背井离乡,嗷嗷待哺,急需大量钱粮紧急安置,以防生变。
剑南道僚人叛乱虽已初步平定,但大军征剿所耗军费粮草堪称巨万,后续抚恤维稳更是无底洞。
而全国各地府库本就捉襟见肘,往年赋税尚有积欠,今年眼看又因灾情频仍,税收更是难以及额征缴……
大殿之上,户部尚书戴胄面无人色,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擦了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便是那几句哀告:“陛下,国库……国库实在空空如也啊……太仓那点存粮,若是用于赈济灾民,则边军粮饷即刻无着;若优先保障军需,则万千灾民顷刻间便要易子而食……臣……臣实在是无米下锅,巧妇难为啊!”
工部尚书段纶硬着头皮出班,奏请拨款兴修水利,加固黄河堤防,以绝后患。
兵部尚书李靖虽未亲至,但催要军饷粮草补充边镇防务的紧急文书,也已赫然摆在了龙案最显眼的位置。
各部堂官为了那点仅存的资源和可怜的预算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撸袖子动手,互不相让。往日庄严肃穆的两仪殿,此刻却被争吵声、推诿声、无奈的叹息声所充斥,乌烟瘴气,狼藉一片。
李世民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一股焦躁的邪火在胸中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他深知臣子们所言俱是实情,大唐开国未久,民生凋敝,底子太薄,实在经不起这接踵而至的天灾人祸轮番蹂躏。
“够了!”他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愤怒,“吵!吵!吵!除了争吵,尔等还能拿出什么章程?!难道吵便能吵出钱粮来吗?!”
殿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众臣悚然一惊,齐齐垂下头,不敢直视天颜,彼此交换着惶恐又无奈的眼神。
李世民看着底下这一班垂头丧气、束手无策的重臣,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杜家村那巍峨矗立、谷物满溢的粮仓,那漫山遍野油光水滑的肥猪壮禽,那长势骇人、近乎妖异的庄稼,以及杜远那副精明算计、“死要钱”的市侩嘴脸。两相对比之下,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憋闷与酸涩之感猛地涌上心头,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小子富可敌国,逍遥自在,自己这个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却在这里为了一点活命的钱粮被逼得焦头烂额,颜面尽失!更可气的是,那小子至今还只把他当作一个颇有家资的商人“老李”!
一念及此,李世民只觉得胸口那股郁气更加汹涌。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透出深深的倦意:“今日就到此为止,都退下吧。玄龄、克明、辅机……还有知节,你们几个留下。其余人等,回去都给朕好好想想,开源节流之法!若想不出,明日也不必来了!”
退朝的钟声沉闷地响起,众臣如蒙大赦,却又个个愁云惨雾,步履沉重地鱼贯而出。被特意留下的几位心腹重臣——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和程咬金,互相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沉,明白真正的艰难议局方才开始。而他们几人的心头,也不约而同地掠过自家庄园里那些长势喜人、却远水解不了近渴的“祥瑞”——红薯与玉米。那希望的绿色,此刻却仿佛是对眼前困局的一种无声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