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并未远离,只是暂时收回了它的舌尖。那冰冷的、带着甜腻金属腥气的吐息,依旧弥漫在这条狭窄的、近乎垂直的维修通道内,渗入李火旺的每一个毛孔。
痛楚如同迟来的潮水,此刻才真正汹涌地拍打在他的神经上。后背肩胛处传来可怕的、空洞的灼痛,仿佛那里不是被擦去了一块骨头和肉,而是被硬生生塞进了一块烧红的、不断散发着甜腻气味的烙铁。右腿被擦伤的地方彻底麻木,像是一截不属于他的、正在缓慢朽坏的木头。他咳出的血沫里,那金属的甜腥味愈发浓郁,让他喉咙发痒,胃袋抽搐。
更糟糕的是体内。左臂上的暗红锈斑不再疯狂闪烁,而是变成了一种缓慢、固执的脉动,如同一颗沉睡的、不祥的心脏。每一次脉动,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和冰冷的蔓延感,仿佛有细小的、金属的根须正顺着他的血管和骨髓悄无声息地生长。而那枚秩序印记,彻底死寂了,像一块被冰封的普通疤痕,再也榨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暖或力量。
裂痕徽章更是冰冷得像一块墓穴里的石头。
他被困住了。上下左右都是冰冷、坚硬、锈蚀的金属,粗糙的线缆断口像枯萎的神经丛般支棱着。唯一的出口被那具庞大的净枢残骸堵死大半,只留下些许缝隙,透进井下那令人心悸的、缓慢搏动的暗红光芒,如同巨兽休眠时的瞳孔。
【……清除……错误……待机……】
那冰冷的系统意念似乎还残留在这片空间的每一寸空气中,形成一种无声的低频嗡鸣,折磨着他的理智。它没有离开,它只是“待机”了。像一头耐心无限的猎犬,蹲守在唯一的鼠洞外。
必须离开这里!向上?还是向下?
李火旺艰难地挪动身体,每一寸移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痛楚。他凑近那条被残骸堵住的缝隙,向外窥视。
井下的暗红光芒依旧在规律搏动,照亮着那片狼藉的杀戮场。地面上被融出的坑洞边缘,暗红色的、如同熔融玻璃般的物质正在缓缓蠕动、冷却,散发出更浓的甜腻雾气。井壁上那些致命的孔洞黯淡了下去,但偶尔还会闪过一丝微光,如同沉睡巨兽无意识的肌肉抽搐。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具救了他一命的巨型净枢残骸上。
它卡在墙壁里,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悲壮的墓碑。那只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机械臂已经彻底断裂,断口处不再是新鲜的熔融痕迹,而是覆盖上了一层迅速生成的、暗红色的、类似珊瑚或真菌般的怪异结痂物,正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吸收着空气中残留的能量。
李火旺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了刚才惊鸿一瞥看到的、残骸胸腔内的景象——那些化石般的、暗红色的有机质残留。
鬼使神差地,他忍着剧痛,用尚且完好的左手,试图从那缝隙中伸出去,够向那残骸的胸腔内部。动作笨拙而艰难,冰冷的金属断口刮擦着他的手臂,留下血痕。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一些东西。
不是冰冷的金属,而是一种……温润的、略带弹性的、仿佛玉石和橡胶混合体的触感。就是那些化石状的有机质!
他小心翼翼地抠下一小块。那东西离开残骸本体后,迅速失去了那点微弱的温度,变得冰冷坚硬,但在左臂锈斑光芒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脑回沟或密集根须般的内部结构,核心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分辨的、早已凝固的暗红。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火旺将这块冰冷的小东西拿在眼前,仔细端详。那复杂的结构让他头晕目眩,仿佛多看几眼,自己的意识也要被吸入那迷宫的纹路之中。
突然!
他左臂上缓慢脉动的锈斑猛地加速跳动了一下!
几乎同一时间,手中那块化石般的碎片,内部那凝固的暗红竟然微弱地、如同心脏骤停前最后抽搐般,闪动了一丝微光!
一股冰冷、混乱、充斥着金属摩擦噪音和无法理解图像的碎片信息流,如同烧红的铁针,猛地扎进李火旺的脑海!
“呃啊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猛地缩回手,那块碎片脱手掉落在地。
幻觉!不,是比幻觉更可怕的东西!是残留的记忆碎片!来自这块“化石”!
他看到了……无数扭曲的、闪烁的管线,如同活蛇般蠕动!听到了一种尖锐的、非人的啸叫,充满了狂热和……痛苦?感知到了一种巨大的、被束缚的、在冰冷机械和某种疯狂有机体之间被撕扯的痛苦!
还有……一个冰冷的、回荡在意识深处的指令片段,与之前那系统意念同源,却更加古老、不容置疑:
【…协议七…净除…所有…异化单元…包括…内部…】
内部?!
李火旺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那净枢残骸的胸腔。那些化石状的有机质……不是寄生物?
难道……它们本就是这净枢的一部分?!是某种……生物与机械的融合体?!而这艘船,或者说这个“系统”,在后来将其判定为需要“净除”的“异化单元”?
所以,这台净枢不是因为外力摧毁而被塞在这里……它是被“清理”掉的?因为它内部发生了“异化”?
那最后驱动残骸为他挡下那一击的幽蓝光芒……是这具融合体残存的、最后一点属于“秩序”或者说“原本意识”的回光返照?它感知到了自己身上的秩序印记,所以做出了最后的、违背清除指令的行为?
保护“钥匙”的指令,甚至压过了被清除的恐惧?
无数的疑问和冰冷的真相碎片如同冰雹般砸向李火旺,让他头皮发麻。这艘船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诡异、更加危险!它不仅排斥外来者,甚至还在不断地自我清洗、自我吞噬!
必须离开!
向上!向下!
李火旺喘着粗气,强迫自己冷静。向下,可能是更深入这艘船的核心,更接近那恐怖的系统和井下未知的黑暗。向上……或许是来路,但通道口必然被系统重点封锁。
他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那块“化石”碎片,它再次变得死寂。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向上!至少离开这口该死的井的范围!哪怕可能再次遭遇封锁,也比继续留在这猎犬的嘴边等死强!
他挣扎着站起身,依靠着冰冷的管壁,抬头望向通道上方无尽的黑暗。左臂的锈斑光芒微弱,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上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通往某种巨兽的咽喉。
他开始向上攀爬。
每一下动作都是酷刑。后背的伤口不断摩擦着粗糙的管壁,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剧痛和湿滑感(他不知道那是血还是渗出的组织液)。右腿几乎无法用力,全靠左腿和左手在支撑。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破烂的衣服渗入身体,与体内那股不断蔓延的冰冷锈蚀感里应外合,仿佛要将他同化成这冰冷结构的一部分。
爬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下方的井口红光已经微不可见,只有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包裹着他。唯有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声、身体摩擦金属的沙沙声、以及左臂锈斑那不祥的脉动声陪伴着他。
就在他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准备放弃时,他的左手猛地摸空!
上面有一个横向的开口!
李火旺心中猛地一振,拼尽最后力气向上探去!是一个岔道口!一条横向的、稍微宽敞一些的管道,似乎通向别的区域!
他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手脚并用地爬进了那条横向管道,随即瘫软在地,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昏死过去。
稍微喘匀一点气,他借助左臂的光芒打量四周。
这条管道同样老旧破损,但比垂直通道好了不少。管壁上覆盖着厚厚的、絮状的尘埃,空气更加污浊,带着一种陈旧的、类似图书馆老旧书籍和机油混合的气味。
然而,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管壁上,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片……涂鸦?
用某种暗红色的、似乎是干涸血液或氧化金属颜料画就的图案和符号。
图案扭曲而抽象,像是无数只疯狂的眼睛,又像是某种无法形容的、层层叠叠的几何结构,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旁边还有一些无法解读的、扭曲的符号,似乎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文字系统。
但在这片混乱疯狂的涂鸦下方,有一个相对清晰的、反复描画了许多次的符号,像一个箭头,指向管道更深处的黑暗。
而这个箭头的指向,让李火旺左臂的锈斑,再一次,轻微地、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
仿佛在那黑暗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与他体内的这片锈蚀,发生着某种遥远的、冰冷的共鸣。
李火旺盯着那个箭头,又回头望了望身后垂直通道那令人绝望的黑暗。
前方,是未知的、可能潜藏着更大危险的共鸣之源。
后方,是冰冷的、必然死亡的猎犬巢穴。
他没有选择。
咬着牙,用尽最后的气力,他朝着箭头所指的方向,向着管道更深、更黑暗的深处,艰难地匍匐爬去。
甜腻的金属腥气,似乎渐渐被另一种更古老、更陈腐的锈蚀气味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