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嫁祸·余烬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冰冷刺骨的潮气无孔不入，侵蚀着每一寸肌肤，直透骨髓。沈墨轩蜷缩在废弃窝棚最深的角落，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撕裂般的剧痛，带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寒颤。
窝棚外，南城棚户区沉在一片死寂里，只有风声穿过破木板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偶尔夹杂着远处野狗为争抢垃圾而发生的短暂厮打，更衬得这夜漫长而煎熬。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重的冰冷。身体像被掏空了一般，内力枯竭，星瞳反噬的余波如同阴燃的炭火，在脑海深处持续散发着灼热的隐痛和眩晕，让他难以集中精神。
但此刻，占据他全部感官的，是饥饿。一种足以烧穿胃壁、让人发狂的原始渴望。还有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
求生本能压过了伤痛和疲惫。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如同蠕虫般在冰冷的泥地上爬行，手指在黑暗中摸索。窝棚角落堆积着一些不知名的废弃物，散发出霉烂和尘土的气息。
指尖触碰到一个半埋在土里的破瓦罐。他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将它挖出。罐身冰凉，里面似乎有少许液体晃动。他颤抖着将瓦罐凑到鼻尖，一股土腥味扑面而来，还混杂着些许腐烂植物的味道。
是雨水。不算干净，但足以活命。
他贪婪地、小口地啜饮着罐中冰冷的积水，如同品尝甘霖。水流划过干裂刺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却更加刺激了空瘪胃袋的疯狂抽搐。
食物…必须找到食物。
他继续摸索，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的泥土。在另一处角落堆积的烂稻草和下，他的指尖触碰到几个硬邦邦、带着泥根的小块茎。是野荸荠？还是别的什么植物的根块？他已无法分辨，也顾不上了。
他胡乱地将那些沾满泥污的块茎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咀嚼。苦涩、土腥、带着一丝微乎其微的淀粉质感，粗糙地刮过喉咙。他甚至嚼了几口相对柔软的芦苇根，那纤维般的口感和怪味让他几欲作呕，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
这点微不足道的“食物”根本无法果腹，却像是一点星火，暂时压下了体内那燎原的饥饿之火，让他恢复了一丝思考的气力。
他靠在冰冷粗糙的木板墙上，缓缓吁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思绪如同被惊扰的蜂群，开始混乱地飞舞。
成功了。那个近乎自杀的疯狂计划，竟然真的成了。
他将那包足以引发滔天巨祸的令牌和官银，扔到了河对岸。那就像将一块烧红的烙铁扔进了火药桶。此刻，汴京城的黑夜下，不知有多少股势力被惊动，多少双眼睛在黑暗中搜寻。三爷想要悄无声息地抹平一切，难度已呈倍数增长。
这为他争取到了片刻，或许是唯一喘息的机会。
但危机远未解除。地龙帮的网定然撒得更开、收得更紧。他需要尽快恢复一丝行动力，然后…离开汴京。这里已成死地。
去哪里？他不知道。前途茫茫，如同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紧贴胸口藏着的油纸包。那里面是更加要命的信件和银票。这些纸片，比冰冷的令牌更能指向深渊。它们是催命符，或许…也是绝境中唯一的、危险的筹码。
体力稍有恢复，但依旧虚弱得厉害。他尝试凝聚一丝内息，丹田却如同彻底干涸的枯井，经脉刺痛，难以维系。星瞳更是不敢有丝毫触动。
只能等待，并祈祷追兵不会那么快找到这里。
时间在寒冷、疼痛和饥饿的煎熬中缓慢爬行。窝棚外的死寂渐渐被一种隐约的、不同寻常的紧绷感所取代。远处，似乎开始有零星的、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如同夜枭啼叫般的短促口哨声响起，彼此呼应，在迷宫般的棚户区中穿梭。
地龙帮的搜捕网，开始收紧了。
沈墨轩的心骤然提紧，刚刚压下的寒意再次席卷全身。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些身影虽然还在相对远处，但正以一种有条不紊的方式，向着这片区域推进。
他藏身的这个窝棚并不隐蔽，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必须立刻转移！
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他挣扎着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肋下的伤口因为动作而再次渗出血迹，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
他踉跄着挪到窝棚那扇破旧的木板门前，透过缝隙向外窥视。
狭窄、肮脏的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两侧低矮歪斜的棚屋轮廓。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那些隐约的哨声和脚步声，如同敲打在心脏上的鼓点，越来越清晰。
前后路口似乎都隐约有人影晃动！直接冲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视窝棚内部。除了这扇破门，唯一的出口就是头顶那处用破油毡盖着、用于透气的窟窿！
别无选择！
沈墨轩咬紧牙关，拖过角落里那个摇摇晃晃的破木箱，踩了上去。腐朽的木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奋力向上伸手，指甲抠进木板缝隙，扯开那块破烂的油毡，一个仅容一人钻出的窟窿显露出来，冰冷的夜风瞬间倒灌而入。
外面的哨声和脚步声似乎更近了！已经到了相邻的巷子！
沈墨轩不再犹豫，用尽最后残存的力量，双手扒住窟窿边缘，猛地将身体向上引！肋下的伤口瞬间崩裂，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体内！他闷哼一声，额头血管突突狂跳，凭借着意志硬生生地将自己从那个狭小的窟窿里拖了出去！
身体重重摔在窝棚低矮的、铺着杂乱茅草的屋顶上，发出了一声并不响亮、但在寂静夜里却异常清晰的闷响。
“什么声音？！” “屋顶！上面有动静！”
下面的巷子里，立刻传来几声压低的、却充满警惕的呵斥！火折子被打亮的光芒瞬间向上扫来！
沈墨轩魂飞魄散！根本来不及思考，顺着倾斜的屋顶就向下滚去！身体砸落在下面另一处更低矮的窝棚顶上，发出更大的声响，然后再次滚落，最终重重摔进一条更加狭窄、堆满腐烂垃圾的阴暗小巷里！
“在那边！跑了！” “追！别放跑了他！”
身后传来地龙帮众气急败坏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火把的光芒迅速亮起，向着小巷入口逼近！
沈墨轩只觉得全身骨架都快散开，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他挣扎着爬起来，吐掉嘴里的泥污和血沫，不顾一切地向着小巷深处亡命奔逃！身后是越来越近的追兵脚步声和火把摇曳的光影！
这条小巷更加破败复杂，地面湿滑粘腻，遍布障碍。他凭借着之前躲藏时隐约记下的方位，拼命向着记忆中棚户区边缘、靠近那条臭气熏天的污水渠的方向跑去！那里环境恶劣，地形错综，或许是唯一能借助地利甩掉追兵的地方！
但他伤势太重，速度根本快不起来。身后的脚步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刀剑出鞘的铿锵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站住！狗杂种！” “妈的，逮住老子活剐了你！”
凌厉的刀风再次从脑后劈来！沈墨轩凭借着一种对危险的本能预感，猛地向前一个踉跄扑倒！冰冷的刀锋擦着他的头皮掠过，斩断了几缕发丝，狠狠劈砍在旁边的木桩上，碎屑飞溅！
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拐过一个堆满破筐的弯角。前方，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哗哗的水声也清晰可闻！污水渠就在前面！
希望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即将冲入那片更加黑暗的区域时——
斜刺里，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一堆废弃的箩筐后面闪出，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他血迹斑斑的手臂！
沈墨轩大惊失色，几乎要本能地挥拳反击！
“别出声！想活命就跟我来！”一个压得极低的、带着明显稚气却异常冷静镇定的声音急促响起。
火把的光芒已经逼近巷口，追兵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射在肮脏的墙壁上！
那黑影不容分说，用力将他猛地扯向旁边一个极其隐蔽的、被几张破席子巧妙遮挡住的墙根凹陷处！那后面，似乎是一个被废弃的、狭窄无比的沟洞或者排水沟的入口，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更加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恶臭。
“进去！快！”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身后的追兵已经拐过弯角，火光瞬间照亮了巷子！
“快啊！”那黑影用力推了他一把！
沈墨轩脑子里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犹豫！他几乎是匍匐着，一头钻进了那狭窄恶臭、粘滑冰冷的洞口！那瘦小的黑影紧随其后敏捷地钻了进来，然后迅速从里面将破席子重新拉好，挡住了洞口。
几乎就在同时，地龙帮追兵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从墙外呼啸而过，骂骂咧咧地向着污水渠的方向冲去。
“操！又让他跑了？” “肯定是跳臭水沟了！追！顺着渠两边搜！”
声音和火光迅速远去，消失在污水渠的方向。
狭窄、黑暗、充斥着难以形容的恶臭和窒息感的空间里，只剩下沈墨轩和那个神秘救星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沈墨轩背靠着冰冷粘滑、满是污垢的墙壁，浑身脱力，缓缓滑坐到地上。冰冷的污水浸透了他的裤脚。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伤口剧烈的疼痛同时袭来，让他几乎晕厥。
他剧烈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地望向眼前那个救了他一命的黑影。
借着从破席子缝隙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他勉强看清，那果然是个孩子。身材瘦小，大概十岁出头的样子，浑身裹在破旧宽大的衣服里，脸上满是污垢，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透着一种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冷静和…沧桑。
“你…是谁？”沈墨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深深的警惕和疑惑。在这吃人的南城底层，突如其来的善意比恶意更加令人不安。
那孩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警惕地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确认追兵确实远去了，才缓缓转过头，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在黑暗中仔细打量着沈墨轩，似乎在评估着他的状态和价值。
沉默了片刻，那孩子才低声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你是那个…搅了三爷买卖，还偷了他要紧东西的人？”
沈墨轩心中猛地一凛，手下意识地摸向了怀中那柄淬毒的攮子。这个孩子，知道的太多了！
“别瞎摸那玩意儿，小心伤着自己。”那孩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动作，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我要是想害你，刚才就不会拉你进来，直接喊一嗓子，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沈墨轩动作一僵，盯着那孩子，没有放松警惕：“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救我？”
那孩子脏兮兮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恨意，又像是某种冰冷的快意。
“我跟地龙帮有仇。”他言简意赅，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刻骨的寒意，“很大的仇。你让他们吃了大亏，丢了那么要紧的东西，现在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我瞧着痛快。”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敢从三爷嘴里拔牙，你算是有种。这南城底层，已经很久没出过你这样的愣头青了。”
沈墨轩沉默地看着他，试图从那双眼眸中分辨真假。但那双眼睛太过深沉，如同两口古井，看不到底。
“这里不能待久了。”那孩子不再多解释，转身面向洞穴深处那更加浓郁的黑暗，“这条废沟能通到外面，岔路多，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跟我走，我知道个暂时安全的地方。”
说着，他不再理会沈墨轩，熟练地弯下腰，向着那散发着恶臭的黑暗深处走去，身形灵活得像只地鼠。
沈墨轩站在原地，内心剧烈挣扎。跟上去？前途未卜，这个孩子的来历目的全然不明。留下？地龙帮的搜捕很快就会回头，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眼看那孩子的身影就要消失在黑暗里，沈墨轩最终一咬牙。
赌了！
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冰冷粘稠的污秽之中，跟上了那点微弱的、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瘦小背影。
无论如何，活下去，才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