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日头爬到头顶时,谷子地的阴影缩成了一小团。老秦让两个社员守在墓边,自己拽着李不易往树荫下走——那是棵老椿树,枝桠歪歪扭扭,叶子却密得能挡九成日头。王满仓早捡了块平整的黄土块坐下,手里攥着个啃了一半的糜子面窝头,见两人过来,赶紧往旁边挪了挪。
老秦从口袋里摸出那块铜片,放在膝头的石头上。铜片上的锈被他用衣角蹭掉些,“秦驿”两个字斜斜地刻在边缘,旁边的鸟箭符号像只展翅的小雀,尖喙朝着“驿”字,透着股急劲儿。“按铜片说,是驿卒没错。”他摸出烟袋,烟杆在石头上磕了磕,却没往烟锅里装烟——考古时碰了文物,他总习惯先不碰烟火,说是“怕惊了老祖宗”。
李不易蹲在旁边,指尖轻轻碰了碰铜片边缘的刻痕:“可驿卒的骨头……不该是这样的。”他想起去年在天水挖的宋驿卒墓,那具骨骸的腿骨粗得像小擀面杖,脊椎骨敦实,一看就是常年骑马、背重物练出来的。可眼前这具,上午量的时候腿骨才七寸,细得能攥在手心,手指骨比他的还长半寸,指节突出得像串小石子,“尤其是这脊椎凹陷,要是重驿卒背粮草,倒可能压出来,可这腿骨细成这样,哪像能背重物的?”
老秦终于往烟锅里填了烟,却没点,只是用指腹摩挲着烟杆上的包浆:“我挖了四十年宋墓,陇右的驿卒墓见了不下十个,最瘦的那具,腿骨也比这粗半圈。你再想,他墓室里有铁犁——虽说宋时驿卒也可能种地,但铁犁是常用农具,说明他要么是半农半驿,要么就是生前靠种地过活,可种地的人,胳膊骨不该这么细。”
王满仓啃着窝头,渣子掉在衣襟上也不在意,突然插了句:“俺爷爷以前说,跑江湖的有‘缩骨功’,骨头能收能缩,看着细,实则有劲儿。这人会不会也是练家子?”
李不易“噗嗤”笑了,刚要解释,却见老秦摆了摆手。老秦盯着铜片上的鸟箭符号,眉头拧成个疙瘩:“缩骨功是瞎编的,但‘骨头异常’倒是有说法——要么是天生的,要么是后天练出来的。你看他那手指,长归长,指根却有老茧,像是常年抓握什么细东西,比如缰绳,或者……毛笔?”
风刮过谷子地,叶子“沙沙”响,像是有人在远处走路。李不易顺着老秦的话想:“抓缰绳的话,那就是骑马;抓毛笔,说不定是写文书?可写文书的人,脊椎怎么会有凹陷?”老秦终于把烟点上,烟圈在树荫里飘了飘:“所以这就是矛盾——铜片说他是驿卒,骨头却跟‘驿卒’的样子对不上,得找个能把这些凑拢的说法才行。”
第二幕
李不易突然想起公文包里的《陇右考古录》,赶紧摸出来。书皮是蓝布做的,边角磨得发毛,里面夹着不少他往年做的批注,有的用铅笔,有的用墨水,已经洇得发蓝。他翻到标着“宋驿制”的那一页,指尖在纸面上划过——纸是糙纸,摸起来像砂纸,上面的字是铅印的,有些地方被虫蛀了小窟窿。
“您看这儿。”他指着一段文字,声音里透着点兴奋,“书上记着,宋时秦凤路的驿卒分‘重驿’和‘轻驿’。重驿管粮草、货物,要背百十来斤的东西,选的都是壮实汉子;轻驿专送文书、信令,不用背重物,只要骑马快、识点字就行,多选身材瘦小的,说是‘灵活,不易被劫’。”
老秦凑过来看,烟袋杆差点戳到书页上。他眯着眼读了两遍,烟圈从鼻孔里喷出来,落在纸面上:“这么说,他可能是轻驿卒?身材瘦小,所以腿骨细、胳膊细,符合‘灵活’的要求。”
“可脊椎的凹陷呢?”李不易追问,手指点在“不用背重物”几个字上,“轻驿卒只带文书,文书最多装个小布包,哪能压出那么深的凹陷?我上午摸了,那凹陷有指甲盖深,边缘还不规则,倒像被什么带棱角的东西长期压着——比如……装文书的木盒?”
王满仓蹲在旁边,听得眼睛都直了:“文书还用木盒装?俺们现在送公函,就用布包裹着。”老秦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宋时不一样,重要文书要装在木盒里,外面裹油皮纸防水,木盒边角是方的,要是长期把木盒斜挎在背上,压在脊椎上,年复一年,说不定就压出凹陷了。”
李不易还是觉得不对劲:“可那颅骨上的浅沟呢?从眉骨到耳后,一条直线,总不能是木盒压的吧?”老秦把烟袋往石头上一磕,烟灰落在黄土里,瞬间没了影:“这就说到点子上了——要是轻驿卒,能解释腿细、手指长(抓缰绳方便)、脊椎凹陷(压木盒),但颅骨浅沟和尖下颌,还是没着落。”
他突然看向王满仓:“你刚才说你奶奶提过‘长手人’,还说是党项人?党项人……会不会跟这颅骨有关?”王满仓愣了愣,挠了挠头:“俺奶奶就说过一次,说那些人‘眼窝深,下巴尖’,其他的俺也记不清了。”
第三幕
歇够了,老秦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光猜没用,得看看墓室周围的土层——要是有盗墓贼动过,骨骸可能被挪过位置,骨头的异常说不定是挪动时碰的;要是没动过,那异常就是他生前就有的。”
两个社员早拿了铁锹候着,老秦走过去,指着墓周围三尺远的地方:“从这儿开始挖,往下挖半米,注意看土层——要是土色不一样,或者有碎砖、乱草,就停手。”社员们应着,铁锹插进黄土里,“噗嗤”一声,带出的土块都是干硬的,掰开来,里面没有半点杂质。
李不易蹲在旁边,手里拿着个小刷子——只要社员挖到可疑的地方,他就过去刷干净。老秦则背着手,绕着墓走,时不时蹲下来摸一把刚挖出来的土:“这土是‘原生黄土’,颜色偏褐,颗粒均匀,没经过翻动——你看,要是有人挖过,土会松,还会混进后来的碎陶片、草屑,可这儿没有。”
王满仓也凑过来帮忙,他不用铁锹,只用手扒土——常年种地的手,对土的触感比谁都敏感。“这土跟俺家地里的一样,”他捏碎一块土疙瘩,“旱了大半年,土都板结了,要是动过,一扒就散,可这儿的土,结得紧实,像是从没被人碰过。”
挖了约莫一个时辰,半米深的沟绕墓围了一圈。老秦让社员们停手,自己跳进沟里,用手摸了摸沟壁:“你看这沟壁,土层是水平的,没有倾斜的痕迹——盗墓贼挖洞,为了省劲儿,洞壁会斜,而且会留下铁锹印,可这儿没有。”他又指了指沟底:“底上全是细土,没有碎石、木炭,说明没人在这儿烧过东西,也没人埋过新东西。”
爬出土沟,老秦拍了拍手上的土,语气肯定:“骨骸没被移动过,就是原装在土台上的。陪葬品也能对上——陶碗在头边,是宋时平民‘枕碗而眠’的葬俗;铁犁在脚边,是‘带生前用物’的习惯,没乱过。”
李不易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要是骨骸被挪动过,之前的推测就全白费了。他蹲在墓边,看着被麻袋盖住的土台,突然想起上午看到的颅骨浅沟:“那这么说,他的骨头异常,都是生前就有的?不是埋的时候碰的,也不是后来人动的?”
老秦点头,烟袋杆指了指铜片:“对,现在可以确定,这异常是‘天生+后天’的——手指长、尖下颌、眉骨高,可能是天生的;脊椎凹陷,是后天职业造成的。接下来要查的,就是‘天生的异常’是什么来头——是种族,还是疾病?”
风又刮起来,老椿树的叶子“哗哗”响,像是在应和老秦的话。王满仓蹲在旁边,摸了摸地上的黄土,突然说:“要是真跟党项人有关,那这地里埋的,就是外乡来的老祖宗了?”老秦看了他一眼,笑了:“不管是哪儿来的,都是守着这片驿路的人——等查清了,咱们得让他的故事,好好留着。”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