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撕开夜幕,将稀薄的光线投射在红褐色的土地上。
孙连城是被一阵剧烈的引擎轰鸣声和金属的碰撞声吵醒的。这声音粗暴、蛮横,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侵略性,与草原清晨的宁静格格不入。
他揉着眼睛,走到窗边。
只一眼,睡意全无。
营地门口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足足一排武装皮卡。那些经过粗糙改装的车辆,像是蹲伏在晨光里的钢铁野兽。每辆皮卡上都架着黑洞洞的重机枪,冰冷的枪口无声地对准了营地里那几栋可怜的板房。
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散漫地靠在车身上,他们黝黑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油光,脸上的表情冷漠而麻木。阳光照在他们肩上的AK47上,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车队最前方,一辆明显更为高大、装甲更厚的悍马车门被推开。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并不合身的迷彩作战服,脖子上挂着一串能拴住一头牛的粗大金链子,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烁着俗气的光。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厚实的嘴唇和修剪过的浓密胡须。
他手里,正把玩着一把镀金的沙漠之鹰。
尽管隔着上百米,孙连城依然能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混杂着血腥、暴力和权势的强烈气息。
他就是奥科耶将军。
这位坎巴共和国的“地头蛇”,亲自登门了。
“砰砰砰!”
板房的门被擂得山响,项目前经理老王几乎是滚了进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孙……孙书记!奥……奥科耶!他来了!”
老王的手指着窗外,像是看到了什么来自地狱的景象。
孙连城转过身,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仿佛窗外的不是武装军阀,而是一队来送纯净水的车队。
“哦,来了啊。”
他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开始穿衣服。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是昨天那个联络官姆蓬古。他今天没穿那件花衬衫,而是一身皱巴巴的西装,领带歪在一边,脸上的油光混合着冷汗,让他看起来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一样。
“孙先生!我的上帝啊!你怎么还没准备好!”姆蓬古的声音尖利而恐慌,“奥科耶将军亲自来了!你必须,必须立刻出去迎接!准备好最丰厚的礼物!美金!雪茄!威士忌!快!”
他急得原地打转,昨天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荡然无存,现在他只怕奥科耶的怒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毕竟,是他去告的状。
“他是个魔鬼!”姆蓬古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是刻骨的恐惧,“他会因为一点点不敬,就把人拖出去喂鳄鱼的!你昨天已经得罪他了!”
孙连城扣上衬衫的最后一颗扣子,没理会像热锅上蚂蚁一样的姆蓬古,而是径直走出了自己的板房。
老王和姆蓬古以为他终于开窍了,要出去迎接,连忙跟上。
然而,孙连城并没有走向营地大门,而是拐了个弯,又走到了昨天那棵巨大的猴面包树下。
他像昨天一样,找了那块被他屁股磨平的石头坐下,从旁边的小包里拿出他的保温杯和一小罐茶叶,不紧不慢地开始给自己泡茶。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才是他今天最重要的工作。
老王和姆蓬古,呆立在原地,彻底傻了。
他们的表情,从焦急,到错愕,再到一种混合着茫然和绝望的呆滞。
完了。
这人是个疯子。
猴面包树下,孙连城悠然自得。
营地门口,奥科耶将军耐心告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温度开始攀升,炙烤着大地。那些士兵开始变得有些不耐烦,脚下的尘土被他们蹭得飞扬。
奥科耶等了足足十分钟。
十分钟里,他预想中的画面一个都没有出现。没有卑躬屈膝的迎接,没有诚惶诚恐的笑脸,更没有堆积如山的礼物。
那个中国人,那个大国派来的新负责人,就坐在那棵树下,像个退休老头一样,喝茶。
奥科耶墨镜后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冷。
他在这片土地上,是说一不二的王。无论是政府官员,还是西方来的商人,见到他,哪个不是毕恭毕敬?
今天,他感觉自己的权威,被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轻慢了。
“哼。”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推开身边的副官,迈开大步,亲自朝那棵猴面包树走去。
他身后的两个贴身保镖立刻跟上,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枪柄上。
肃杀的气氛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压向那片小小的树荫。
老王和姆蓬古吓得腿都软了,几乎要瘫倒在地。
奥科耶走到孙连城面前,他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孙连城完全笼罩。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个东方男人,试图用气势将他压垮。
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浓烈的古龙水味,汗味,还有一丝淡淡的硝烟味。
孙连城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奥科耶,仿佛在分辨眼前这个遮住阳光的物体是什么。
然后,他拿起放在身边的另一个干净的杯子,像招待邻居一样,慢悠悠地给奥科耶也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他将茶杯往前推了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
仿佛奥科耶和他身后那两把指着自己的枪,都只是空气。
奥科耶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他设想过无数种对方的反应:求饶,辩解,或者拿出更丰厚的筹码来收买他。
但唯独没有想过是这一种——极致的无视。
这杯茶,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他盯着那杯在粗糙陶杯里微微晃动的、清澈的茶汤,没有伸手去接。内心的怒火与一种前所未有的疑虑,开始疯狂交织。
这个男人,凭什么这么平静?
是蠢到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还是……他有着自己根本无法想象的,足以藐视自己这支队伍的底气?
奥科耶的脑海里,闪过无数西方电影里那些神秘的东方高手形象。他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个看似无害的男人,会不会下一秒就从袖子里掏出什么奇怪的武器。
他挥了挥手。
身后两个士兵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走了过来,“咚”的一声,放在了孙连城面前。
奥科耶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在摩擦。
“我的新邻居,一点小小的见面礼。坎巴的传统。”
他示意手下打开箱子。
箱盖掀开,里面是两只瘦骨嶙峋、羽毛杂乱的活鸡,还有一堆干瘪得像是木乃伊的木薯。
姆蓬古看到箱子里的东西,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难看。他凑到孙连城耳边,用蚊子般的声音飞快地说:“孙先生,这是信号!他送来的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意思是让你拿出十倍、百倍价值的回礼!你的回礼,将决定我们所有人的生死!”
老王也紧张地看着孙连城,手心里全是汗。他知道,这是坎巴这片土地上最残酷的生存法则——用礼物来衡量你的价值和诚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连城的脸上。
孙连城看了一眼木箱里那两只奄奄一息的鸡,它们惊恐地缩在角落,发出微弱的叫声。
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看着奥科耶,用一句发音不算标准,但足够清晰的当地斯瓦希里语,微笑着说:
“Asante.”(谢谢。)
说完,他便收回目光,重新靠在石头上,闭上了眼睛,一副准备继续打盹的样子。
没有回礼。
没有承诺。
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客套话。
他就这么……收下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奥科耶的计划,被彻底打乱了。他感觉自己卯足了全力的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一团巨大的棉花上,不仅没有伤到对方,反而差点闪了自己的腰。
这个中国人的平静,在他看来,已经不是愚蠢了。
这是极致的自信,是来自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文明的,降维打击。
奥科耶站在那里,墨镜后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孙连城那张闭着眼睛的脸。他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伪装或恐惧,但他失败了。
那张脸,平静得像是非洲旱季里干涸的湖床。
最终,奥科耶缓缓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像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野兽在亮出自己的獠牙前,肌肉的抽搐。
他一言不发,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的悍马车。
“我们走!”
车队卷起漫天黄沙,如同来时一样,呼啸而去。
姆蓬古看着远去的车队,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老王则是一脸的死灰,他走到孙连城身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长长的,绝望的叹息。
“孙书记……我们……全完了。”
孙连城睁开眼,看着空无一人的营地门口,又看了看地上那个装着两只鸡的木箱,内心深处,一股压抑不住的喜悦正在悄然绽放。
很好。
又成功地,把事情搞砸了一大步。
离那个身败名裂、被遣返回国的最终目标,又近了一点。
夜幕再次降临。
营地里死气沉沉,所有人都被今天早上的事情吓破了胆,躲在自己的板房里不敢出来。
留守的厨师老刘,看着那个被丢在厨房角落的木箱,犯了难。那两只鸡被他喂了点水和米,稍微精神了一点,但依旧瘦得可怜。
这是军阀送来的“礼物”,扔了,怕惹祸。不扔,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他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敲响了孙连城的房门。
“孙书记……那两只鸡……”
孙连城正在看星星,他今天下午让人把自己的宝贝天文望远镜给架了起来,南半球的星空格外清澈,让他心情大好。
听到敲门声,他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
“什么事?”
“就是……奥科耶将军送来的那两只鸡,该怎么处理?”老刘小心翼翼地问。
孙连城愣了一下,似乎才想起还有这回事。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觉有点空。
他转过头,看着老刘,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了一下。
“饿了。”
“炖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