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元道人”,真名李铁棍。
此刻,他正站在出租屋那面挂满黄渍的镜子前。
他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练习着自己的独门绝技——“仙人一笑”。
嘴角上扬的弧度,必须精准到毫米。
多一分,则谄媚。
少一分,便冷漠。
唯有恰到好处,才能流露出那种悲天悯人里,又带着一丝超然物外的疏离。
眼神,更是重中之重。
要眯成一道缝。
缝里要透出光,是那种洞悉了世间虚妄,又懒得说破的沧桑之光。
但又不能眯得太死,否则就像肾虚没睡好。
这是艺术,是浸淫江湖二十多年的手艺活。
李铁棍能从火车站天桥底下,混进北莞市某些富商的圈子,靠的从来不是卦算得准。
恰恰相反,他算过的卦,十有八九都错得离谱。
他靠的,是对“人设”近乎偏执的打磨。
骗术的最高境界,不是话术,而是你这个人本身,看起来有多“真”。
可最近,他很烦。
烦恼的根源,来自一个人。
一个他只配在报纸传闻中仰望的人。
北莞市那位新晋的“活神仙”——孙连城。
李铁棍是个敬业的骗子,他把同行研究,视为事业精进的基石。
他花了一周时间,搜集了孙连城所有的公开“神迹”,剪报贴满了墙。
“玄学防洪”。
“隔空斩李”。
还有最近这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图定乾坤”。
他用自己二十多年的专业诈骗经验,反复分析,彻夜推演。
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一个让他连喝三碗符水,都压不住心慌的结论。
这位孙书记,是“同道中人”。
不!
李铁棍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自己算个屁的“同道”!
人家走的是阳关大道,是通天显圣的正途。
自己呢?顶多算是在羊肠小道上刨食吃的野狗。
这位孙书记,是段位比他高出无数个层级的,真正的,传说中的“高人”!
李铁棍一想到孙书记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脊背就蹿起一股凉气。
自己的“转运改命”,在人家的“经济星图”面前,算个什么东西?
幼儿园的过家家?
不,连地上的一滩泥都不如。
巨大的职业危机感,笼罩了李铁棍。
他觉得,北莞待不下去了。
在一位真神仙的眼皮子底下搞玄学诈骗?那不叫胆大,那叫找死。
万一哪天,那位孙书记夜观天象,掐指一算,算出自己是个污染环境的祸害。
自己怕是连第二天的太阳都见不着。
他铺盖都卷好了,准备连夜跑路。
然而,就在他跑路的前一晚,一个奇怪的消息,通过他安插在富商太太麻将局、司机闲聊群里的“线人”,传到了他耳朵里。
“听说了吗?孙书记最近状态不太对。”
这是一个开奔驰S级的司机,在群里发的语音。
“是啊,我老板前天见了他,回来就说,感觉孙书记最近心事重重。”
“我听更内部的消息说,孙书记身边人传出来的,说他自己讲,最近‘心神不宁,为俗务所困,境界不得突破’。”
李铁棍听到这些消息,第一反应是两个字。
陷阱!
他吓得一哆嗦,手机差点掉进泡脚盆里。
这是孙神仙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准备要对自己下手了!
这是在钓鱼!
是在广而告之,说他要清理门户了!
李铁棍吓得连夜把卷好的铺盖又拆了,藏进床底,三天没敢出门。
他天天在出租屋里烧香,拜遍了所有他知道名字的神仙,求各位祖师爷保佑,千万别让“同行”给灭了。
可一连几天,风平浪静。
他又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几个潜伏的微信群。
新的消息又来了。
有人在北莞最高档的茶楼“静心茶舍”,看到孙书记一个人靠窗独坐。
一看就是一下午,动也不动。
还有人,在某个私人会所的走廊里,撞见了他。
据那人描述,孙书记当时精神萎靡,眼神忧郁,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
李铁棍彻底迷糊了。
这……这不像装的啊。
作为一个专业的“演员”,他能分辨出什么是表演,什么是真实流露。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和烦躁,就像夏天馊了的饭,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腐朽的味儿。
他这个“老中医”,一眼就看出,那是真病了。
难道……这位孙神仙,真的遇到了凡人无法理解的“瓶颈”?
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开始在他脑海里生根发芽。
他想起了师父传给他的一句行话。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算命的,最后都死在命上。
那孙书记这种“高人”,会不会也因为境界太高,遇到了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的“天劫”?
走火入魔了?
如果……
如果自己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用毕生所学,给他“指点”一下迷津……
那会怎么样?
李铁棍的心跳开始加速。
自己,岂不就成了“神仙的导师”?!
一旦他把这位“北莞第一神人”发展成自己的客户,那他在北莞这个圈子里的地位,将瞬间登顶!
这是一个巨大的赌博。
风险高到他只要想一想,就两腿发软。
但回报,也高到让他无法呼吸。
李铁棍的贪婪,和他对孙连城的恐惧,在他的天灵盖里,激烈地斗争了三天三夜。
最终,贪婪,战胜了恐惧。
富贵险中求!
他决定,赌一把!
于是,在一个他精心挑选过的“黄道吉日”,李铁棍沐浴焚香,换上了压箱底的那身涤纶八卦道袍。
他出现在了“静心茶舍”。
他早就打听好了,孙书记今天下午会在这里见朋友。
他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
制造一场,命中注定的,“不期而遇”。
……
下午三点整。
孙连城送走朋友,心里泛起一丝失望。
在这耗了一下午,腿都坐麻了,也没等到那个传说中的“泰元道人”。
是不是自己放出的“饵”,还不够香?
是不是自己的“忧郁人设”,还不够深入人心?
他琢磨着,下次要不要在办公室摆个“七星续命灯”阵法,然后“不小心”让秘书看到。
就在他走到茶舍那古色古香的木质走廊时。
一个身影,从他对面,缓缓走来。
那人身穿八卦道袍,手持拂尘,下巴上留着一撮标志性的山羊胡。
孙连城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
他几乎是零点一秒就认出来了,这就是那张宣传照上的c位——“泰元道人”!
他强行压下内心那股中了一个亿彩票的狂喜。
脸上,立刻切换成了他对着镜子演练过无数遍的,那种心事重重、百无聊赖的表情。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准备与对方擦肩而过。
好戏,开演!
李铁棍也看到了孙连城。
他的心跳,瞬间飙升到了一百八,手心全是汗。
他假装不认识对方,甚至没看孙连城的脸,只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着目标。
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他,突然停步。
他的目光,像两道探照灯,在孙连城身上上下扫了一遍。
然后,他伸出两根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的手指,在空气中飞快地掐算。
动作行云流水,是他二十年功力的凝聚。
最后,他缓缓摇头,发出一声充满了惋惜与悲悯的叹息。
“可惜,可惜啊!”
声音不大不小,却像一颗精准制导的子弹,正好射进孙连城的耳朵里。
“紫气东来,贵不可言。”
“奈何……却被俗务缠身,如龙困浅滩,挣扎不得……”
“可叹,可叹啊!”
孙连城的内心,已经笑开了花。
来了!鱼儿上钩了!
这台词,太专业了!
这演技,太到位了!
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那种一听就很假,但又好像有点东西的江湖话术吗?
完美!
他立刻停下脚步。
脸上,挂上了大为震惊的表情。
他猛地转过身,看着李铁棍。
眼神里,充满了那种“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秘密”的惊骇与迷茫。
他对着李铁棍,学着古装剧里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
他的声音,都因为“激动”而带上了一丝颤抖。
“这位道长……您……您何出此言?”
“还请……不吝赐教!”
李铁棍看着孙连城“上钩”了。
他心中也是一阵狂喜。
赌对了!
他真的赌对了!
但他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用手里的拂尘,在空中轻轻一甩。
半眯着眼睛,用一种他自认为最飘逸的语气,淡淡地说道:
“天机,不可泄露。”
“缘分,不可强求。”
“施主,你我缘分未到,贫道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便要转身离去。
这是他骗术体系里,最关键的一环。
欲擒故纵。
你越是想得到,我越是不给你。
孙连城一看,这还了得?
这到嘴的完美污点,能让你飞了?
他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直接拦在了李铁棍的面前。
他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恳切。
那表情,比死了亲爹还难过。
“道长!大师!请留步!”
“您既然能一眼看穿我的困境,就说明您不是凡人,您是高人!”
“您必有解救之法!求大师指点迷津!”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后的筹码。
“学生……学生必有重谢!”
一场由“影帝”孙连城,和“骗子”李铁棍,联袂主演的年度对手戏。
在这间古色古香的茶馆走廊里,正式拉开了帷幕。
一个,是拼了命想往泥坑里跳。
一个,是挖空了心思要把对方拉进自己挖的坑里。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是那个手握剧本的导演。
都觉得对方,是那个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可怜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