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之歌”的拍卖会场,设在一家私人银行的顶层。
安保严密到一只苍蝇飞进来,都要被审查三代。
这里没有喧嚣,只有压抑的、流淌着金钱气味的安静。
秦彻坐在第一排最中心的位置,像个局外人。
拍卖师在台上用标准的法语介绍着一幅中世纪的挂毯,声音没有起伏,台下的人偶尔举牌,数字无声地翻动。
秦彻没看台上,也没看那些挂毯或者珠宝。
他的视线穿过几排人头,落在斜后方一个男人的侧脸上。
江夜。
那人正侧着头,听身边的红裙女伴低声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偶尔点一下头。
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头顶水晶灯细碎的光,让那张脸有些失真。
“先生,”林伯在他身后俯下身,声音压得很低。
“刚刚得到的消息,欧洲那几家银行……”
秦彻抬了一下手。
林伯立刻噤声,退后半步,重新化为一道沉默的影子。
秦彻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叫江夜的人身上。
看着那人修长的手指搭在膝盖上,随着音乐的节拍,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那个节奏……
秦彻的后背猛地绷紧,死死抵在椅背上。
那是沈妄从前在地下室,被迫观看那些血腥录像时,为了压抑呕吐的欲望,无意识敲击出的节奏。
一模一样。
他找到了。
他真的找到了。
胸口空了三年的洞,在这一刻,被一种滚烫的、尖锐的东西狠狠刺穿,继而灼烧起来。
“下一件拍品,”拍卖师的声音将秦彻的思绪拉回。
“编号078,来自东方的珍品,暖玉围棋,据考证,此物为十八年前,京城沈家家主沈卫先生生前最珍爱之物。”
话音落下,全场响起一阵布料摩擦的骚动。
沈家。
这个名字,三年前曾是上流社会最讳莫如深的禁忌,如今却被这样堂而皇之地提起。
所有人的脑袋,都不约而同地转向第一排的秦彻。
一束追光灯打在丝绒展台上,那副暖玉棋子在灯光下,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秦彻看着那副棋,那是沈妄父亲的东西。
是沈妄的。
所以,也该是他的。
“起拍价,三百万欧元,”拍卖师报出价格。
场面有些安静,没人敢轻易举牌,这东西的背景太敏感,谁也不想去触秦彻的霉头。
秦彻终于动了。
他没有举牌,只是靠在椅背上,身体的重量让真皮座椅发出一声轻响,吐出一个数字。
“五千万。”
不是欧元,是美金。
会场里的空气凝固了,这个价格,不是竞拍,是宣告。
宣告这件东西,他要了,谁敢争,就是与整个秦氏为敌。
拍卖师的锤子几乎都要拿不稳了,他正要开口——
“double。”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后方传来。
不是江夜本人,是他身边的那个红裙女伴。
她甚至没有举牌,只是对身边的助理说了一个词。
助理立刻会意,举牌,用标准的英语重复:“一亿美金。”
整个会场,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惊恐地看着那个方向,又不敢置信地看向秦彻。
疯了。
这是在用钱,一耳光接着一耳光,扇在秦彻的脸上。
秦彻脸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缓缓转过头,三年来,第一次正眼看向那个男人。
江夜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
终于不再理会身边的女伴,而是抬起眼,隔着几排座椅,与秦彻的视线对上。
他脸上没有笑,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只是抬起手,摘下了金丝眼镜,用一块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那个动作,优雅,从容。
他在说:我看见你了。
然后呢?
“一亿五千万。”
秦彻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个字都淬着冰。
红裙女伴看都没看他,只是对着自己的助理,再次开口。
“double.”
“三亿美金,”助理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
会场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这不是拍卖,是一场屠杀。
用钱,用一种最羞辱人的方式,将秦彻钉在耻辱柱上。
秦彻放在扶手上的手,收紧了。
他死死地看着沈妄,想从那张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熟悉。
看到一点属于过去的,那个会跪在他脚下,仰着脸叫他主人的沈妄的影子。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张脸,陌生得像一个从未见过的路人,那双眼,沉静得像一片冰封的死海。
三年的时间,把他的一切都抹去了。
秦彻忽然明白了。
他输了。
从三年前,沈妄把刀捅进自己身体的那一刻起,他就输了。
沈妄用自己的命,挣脱了他的链子。
现在,他回来,是要连同他这个人,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一起踩在脚下。
无论他出多少钱,对方都会加倍。
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是一种姿态。
秦彻慢慢地,收回了视线,他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放弃了。
拍卖师几乎要喜极而泣,他颤抖着举起锤子:“三亿美金一次!三亿美金两次!三亿美——”
“成交。”
锤音落下,宣告了这场荒唐豪赌的结束。
“恭喜江夜先生,获得这件珍贵的拍品!”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那个叫江夜的男人身上。
沈妄,不,现在是江夜。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的领口。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没有走向后台去办理交接,而是迈开长腿,一步步,走向了拍卖台。
他从拍卖师手中,接过了麦克风。
整个会场,安静得落针可闻,他要做什么?
沈妄拿着麦克风,目光没有在台下的任何地方停留。
只是看着那副被他用天价买下的暖玉围棋,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这件拍品,我很喜欢。”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它承载着一段历史,一个故人的回忆。”
台下,秦彻猛地睁开了眼睛。
沈妄的视线,终于从那副棋子上移开,缓缓地,落在了第一排那个僵直的背影上。
“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了买东西。”
他顿了顿,话里含着听不出温度的笑意。
“是为了见一位故人。”
“现在见到了,很高兴。”
说完,他将麦克风轻轻放回原位。
然后,在全场石化的寂静中,他转身,走下台,头也不回地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身边的女伴和助理立刻跟上。
他走了,就这样走了。
那副他花了三亿美金买下的,他父亲生前最珍爱的围棋,被他像一件垃圾一样,弃之如敝履地留在了展台上。
所有人都明白了。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局。
一个专门为秦彻设下的,极尽羞辱的局。
那个叫江夜的男人,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来宣战的。
他用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告诉秦彻,也告诉全世界——
我回来了。
而你,秦彻,你的东西,你的骄傲,你的掌控,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秦彻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周围同情的,恐惧的,看好戏的视线,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背上。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决绝的背影,和那句轻飘飘的“现在见到了,很高兴”。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昨晚被酒杯碎片划破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色血痂。
不知过了多久,在拍卖师尴尬地宣布中场休息时,秦彻站了起来。
人群像摩西分海一样,无声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没有走向出口,而是迈开长腿,一步步,走上了那座刚刚上演了一场屠杀的拍卖台。
无视了旁边战战兢兢的拍卖师,径直走到那个丝绒展台前。
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拂过那冰凉温润的玉质棋子。
那是沈妄的,是他不要的东西。
秦彻俯下身,对着站在台下阴影里的林伯,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沙哑到扭曲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把它包起来。”
“送到我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