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正紧。
豆大的雨点砸在宝御轩的青瓦屋檐上,噼啪作响,汇成道道水帘。
我坐在柜台后,擦着手中的龟甲。这是师父留下的老物件,能占卜吉凶,我学艺不精,十次里能有三次准头,已是很难得了。指尖感受着龟甲玄奥的纹路,我的心却感到莫名烦躁。
师父蹊跷的死于那场大火。留下的,除了这间不起眼的风水铺子,便是那张记载着百日劫残酷规则的皮纸,以及……随着每化解一桩阴债便愈发模糊关于所爱之人的影子。镇河铁牛的事刚了,代价是记忆中师父教我辨识星象的那个夜晚,细节已然朦胧,只余下严厉而温暖的轮廓。
记忆被生生剜去的空洞感,每次袭来,都让我心底发寒。百日之期,已过半途,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铺门被猛地推开,撞在门框上。冷风夹着湿气灌入,头顶上的灯,明明灭灭。
我眉头微蹙。这种天气,半夜时分,来的绝不会是寻常小事。
门口站着个湿透的身影,踉跄着跨过门槛。他面色惨白如纸,嘴唇不住地哆嗦,眼神里充满极致的恐惧,身上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
我认得他,赵明辉,富豪赵德海的堂弟。赵德海死于古镜之手,临死前给林月玲母女留下了一笔安身立命的钱。赵家族人得知以后,几番前来索要,态度不仅恶劣,嘴里还不停的骂骂咧咧!让我对这群人没什么好感。
“王……王师傅……”赵明辉的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嘶哑难听。看见我,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跌跌撞撞地扑到柜台前,瘫软下去,“救命……救命啊王师傅!”
我放下龟甲,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伸手去扶,语气淡漠:“赵老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这个出场方式可不像赵公子的风格啊!难不成又是来要钱的?”
“呃!不敢!不敢不敢!王哥呀!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他声音急促,像赶着投胎。
“别!别这么叫!我还是习惯你嚣张跋扈的叫我王七郎!我说你能不能有点男人的骨气?动不动就跪着!”我没好气的瞪着他。
“撞邪了!我们赵家……撞上大邪了!”赵明辉死死抓住柜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次……比上次那镜子还要凶险十倍!不,百倍!它……它要我们所有人的命啊!”他整个人都有点癫狂,语无伦次,好像是受了巨大惊吓!
浑身抖得厉害,眼神涣散,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
但衣领处,隐约露出了一股水草腐烂的阴湿。这不是雨水味道,是……沾染脏东西留下的秽气。我此时对他的话有了些许相信,但仍旧不想管这家人的事。
“哦?”我心中有了猜测,想起他之前嚣张的丑恶嘴脸,依旧忍不住讽刺两句,“赵家家大业大,认识的高人也不少,何必找我这半吊子的阴阳师?”
赵明辉听出了我的讥讽,直接心虚的跪在了地上,自己的巴掌摔在脸上,留下了红色的巴掌印,涕泪横流:“七郎哥!我知道!我知道之前是我不对!我们哥几个被猪油蒙了心,对不起我嫂子和侄女!可这次…这次真的要大难临头了呀!”
他惊恐的不停说着,又一边用力磕头。“那东西……不听话了!它反了!来索命了!”
“那东西?”我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虽然我对这人没什么好感,但天生对灵异事件感冒,不由揪起了好奇心。“什么东西?说清楚。”
赵明辉抬起头,额头一片青紫,雨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眼神满是绝望,一脸的惊恐和心虚,嘴唇都在发抖:“是…是莲姑姑…是小莲!她……她变成厉鬼回来了!”
小莲?我微微一愣,这名字听起来年头就不短了。
通过赵明辉的叙述,一段悲惨的往事就此展开。
百年前,赵家祖上曾在行商路上救下了一个孤苦无靠的女人,小莲。小莲为了报答主人家的恩情,便留在赵家做了丫鬟,在后来的一场瘟疫中不顾自己的身体,冒着被传染的危险照顾主家,没过多久就病死了。赵家祖上贤德,一直念着这份恩情,便请了法师设法将她的魂魄留在了祠堂里,这份初衷是感谢,也希望能够庇佑家族枝繁叶茂。
起初的百年里,倒也相安无事,小莲偶尔显灵,帮着化解些小灾小难,赵家亦用虔诚的香火供奉。
可人心易变。到了赵德海祖父一代,赵家生意一落千丈,也渐渐起了贪念。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种邪术。以赵家后人的血脉之力强行驱使小莲的魂魄,做刺探机密,损人利己的阴损事。善良的小莲起初极不情愿,但魂魄受到牵制,自身痛苦不堪,最后只能被迫就范。
这种丧心病狂的奴役,持续了近百年。到了赵明辉这里,更加的变本加厉。不但时常让小莲附身在女孩身上,供其享乐,更过分的是只要他赵明辉看上的女人,就绝逃不出手掌心。
作为老板,时常骚扰无辜女员工,可谓是恶事做尽。小莲的怨气也在一次次违背本心的作恶中不断积聚,灵体逐渐被深重的怨念污染。直到最近,赵明辉再次驱使她去给竞争对手制造麻烦时,积攒了百年的怨气彻底压制不住,爆发了。
“噩梦……全是噩梦!她浑身湿透,瞪着血红的眼睛……到处都是水渍,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还有哭声,女人的哭声,没日没夜地响……”赵明辉双手抱头,又陷入了恐怖的景象中,“我二哥……还有五叔家的儿子……前几天突然病倒了,发烧,说胡话,身上起红疹……没过几天就死了。”
赵家人慌了,他们自知和我起过冲突,怕我在背后加一把火,所以没有让我插手的意思。但接连请了三四位和尚道士,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就是作法时遭到反噬,吐血重伤。小莲的怨灵,已然成了气候,凶戾无比。这才想起我,不得不拉下脸来求我。
“王师傅,求您了!求您看在……看在我嫂子和死去堂兄的份上,看在一彤也是赵家血脉的份上,救救我们吧!价钱随您开!只要能除掉那厉鬼!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赵明辉再次重重的磕着头,态度很是卑微。
我看着他,心中没有怜悯,反而升起一股怒火。赵家祖上积累了几百年的恩情,最终却演变成了一场丑恶的奴役,这赵家后人,当真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如今遭到了业力的恶果反噬,纯属自作自受!
灯光下,赵明辉跪地的身影格外可怜,但我看到的,是他和他身后整个赵家的贪婪。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
“赵老板,时间不早了!请回吧。”
赵明辉颤抖着抬起头。
我继续说道,不带丝毫感情:“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赵家自己造的孽,自己担着。这件事我无能为力。”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灰败绝望的脸,转身离开,只留下决绝的背影。
“七郎哥!王七郎!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赵明辉在我身后凄厉的叫喊着,很快声音便被雨声淹没。
门重新关上,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赵家的哀求。我站在帘后,听着失魂落魄的赵明辉愤恨出门的声音,眉头微微皱起。
事情,远未结束。
赵明辉最后提到赵一彤也是赵家血脉,像根细刺,扎进了我心里。担心林月玲母女……也会受牵连?
而且,那小莲……一个善良的魂魄,被逼至此,怨念之深重,已非寻常厉鬼可比。这第六桩阴债,似乎比我预想的要棘手。
这时,后院的门轻轻推开一条缝。林月玲端着碗冒热气的姜茶,站在门口,灯光勾勒出纤细的身影和脸上的担忧。她显然听到了动静。
“七郎,”她轻声唤道,声音温婉颤抖,“雨天凉,喝碗姜茶驱驱寒吧。”
她没问发生了什么,但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说明了一切。我看着她,因赵家而生的戾气,不觉间消散了几分。
接过温热的姜茶,指尖传来的暖意,也稍稍驱散了记忆被剥离留下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