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圆形敞厅,鸦雀无声 —— 连绢灯垂落的微响都清晰可闻,众人举着酒碗的手僵在半空,目光齐刷刷黏在文渊身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怔忡。
只见文渊摇摇晃晃站起身,不知何时他的左手竟换成了酒壶,壶口朝下倾着,琥珀色的黄酒顺着壶嘴淌下来,浸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只踉跄着往高台挪。
众人的脑袋跟着他的脚步缓缓转动,连大气都不敢喘,仿佛怕惊扰了这突如其来的静谧。
他终于扶着台柱站稳,指尖在案上胡乱一抹,似在找什么,却只碰倒了半盏残酒。
随即,他仰头往嘴里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染湿了下巴的碎发,才含混着开了口,声音带着醉后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地撞进众人耳中: “《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第一句刚落,裁判席上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儒便猛地攥紧了胡须,原本浑浊的眼睛骤然亮了 —— 这 “五十弦” 的起笔,竟带着如此深沉的岁月感,让他想起年轻时未尽的心事。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文渊晃了晃身子,语气里添了几分怅然,台下的寒门士子们纷纷屏息 —— 那 “晓梦” 与 “春心” 的意象,虽朦胧却动人,像极了他们藏在心底的理想与情愫。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当这两句吟出时,姚玄素下意识抬手拢了拢黑纱,眼底闪过一丝震颤 —— 这跨越山海的苍凉与温润,竟比她听过的所有边塞诗都更勾人心魄。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最后一句落下,文渊又灌了口酒,酒壶 “当啷” 一声磕在台面上。敞厅里静得能听见沙漏的沙粒声,连突厥使者都忘了喝酒,只怔怔地望着文渊,虽不全懂其中深意,却被那股说不出的怅然裹住了心神。
没等众人回过神,文渊又抓起酒壶猛灌一口,含糊念道:“《望月怀远》——”“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一句刚出,便有人下意识抬头望向穹顶的绢灯 —— 暖黄的灯光映着众人的脸,竟真有了几分 “天涯共此时” 的意境,离乡的学子们悄悄红了眼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他读得越来越快,醉态更显,却把那股深夜思乡的柔情揉进了每个字里。
侍应生端着食盒的手停在半空,想起了远方的爹娘;世家子弟们也收起了笑意,指尖轻轻摩挲着酒碗的边缘,神色柔和了许多。
紧接着,文渊猛地一拍台面,酒壶险些摔落,声音陡然拔高,添了几分豪迈:“《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四句如惊雷般炸响,突厥使者们猛地挺直了腰板,眼中闪过战意与敬佩 —— 虽立场不同,却懂这 “不教胡马度阴山” 的雄浑气魄,有人甚至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弯刀,跟着低声念了起来。
读完《出塞》,文渊踉跄着坐回台侧的胡凳上,举起酒壶大喊:“好酒!好酒!” 声音里满是畅快,却没等酒液入口,便身子一歪,脑袋靠在椅背上,嘴角还挂着笑,竟微微打起了鼾。
众人还僵在原地,耳边仍回荡着那些诗句 —— 有《锦瑟》的怅然,有《望月怀远》的柔情,还有《出塞》的豪迈,连绢灯的光都似染上了诗的墨香。直到唐连翘提着裙摆快步上台,小心翼翼地抱起文渊,浅绿的襦裙扫过地上的酒渍,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文渊的头靠在唐连翘肩头,鼾声轻轻的,手里还攥着半壶酒,嘴里还在念叨着:“《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翘儿——小爷,想家了!”
唐连翘停顿了一下,然后脚步轻缓地往台下走,经过姬晓平时,还不忘瞪了他一眼 —— 若不是他硬把人架上台,文渊也不会醉成这样。
而姬晓平站在原地,望着文渊的背影,又看了看满场仍在回味诗句的众人,脸上的挑衅早已不见,只剩几分复杂的怔忡 —— 他没料到,文渊醉后的几句诗,竟能让整个斗诗宴成了他一个人的表演。
文渊那句带着酒气的 “翘儿 —— 小爷,想家了!”,像一粒石子,轻轻落在姚玄素与姬晓平的心湖,漾开截然不同的涟漪。
两人听得真真切切,连他话音里那点孩童般的委屈,都清晰地飘进耳中。
姬晓平僵在台侧,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纸喇叭,边缘被捏得发皱。他望着唐连翘抱着文渊离去的背影,喉结动了动,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 他本想借斗诗给文渊添点麻烦,没成想,一场热热闹闹的斗诗宴,最后竟成了文渊一人醉诵名诗的独角戏。
那些准备好的诘问、设想的交锋,全成了泡影,只剩他站在台上,像个多余的看客。“呵呵……” 他低低笑了声,声音里满是挫败。
台下的姚玄素却与他不同 —— 方才文渊吟《静夜思》时,她便两眼发亮,指尖悄悄绞着帔帛的一角。
可这光亮里,藏着连她自己都摸不透的乱绪:是欣赏吗?她身为高武家族的大小姐,自幼见惯了超凡脱俗的修士,怎会欣赏一个俗世里的 “坏小子”?
是看好吗?理智告诉她,俗世之人纵有再多才情,寿命不过数十载,再优秀又能蹦跶到哪里去?可心里偏有个声音在反驳,让她忍不住盯着那个被抱走的醉影。
忽然,她望着唐连翘抱着文渊的侧影,心头莫名一跳 —— 眼前竟晃过一个幻觉:那抱着文渊的人,不是唐连翘,而是她自己。
姚玄素猛地晃了晃脑袋,试图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去,指尖却莫名泛了凉。
她再抬眼看向文渊,恍惚间竟觉他闭着眼的嘴角似乎勾了勾,像是对她笑了笑。可仔细一看,那家伙明明睡得死死的,连眉头都蹙着,一身酒气顺着风飘过来,哪有半分清醒的模样?
姚玄素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台上的姬晓平 —— 他还僵在那里,脸色尴尬,台下的宾客也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低声议论的声音又开始冒头。
她不再犹豫,提着裙摆快步掠上台,从姬晓平手中接过纸喇叭,对着铜喇叭沉稳开口:“诸位稍静,今日诗会至此便告一段落。”
她的声音清亮,瞬间压下了场内的骚动:“斗原本就是为诗会助兴,今日既有文公子的传世佳句,又有诸位才子的妙笔,已是天大的幸事。组委会已记下今日所有诗作,明日便会誊抄出来,展示在明月轩与翠云楼门前,供长安百姓共赏。”
说到这里,她微微欠身,语气柔和了几分:“夜已深,诸位诗友尽兴即可,愿大家归程平安,万事吉祥。”
一番话既给了斗诗宴一个体面的收尾,又给了众人期待,台下的议论声渐渐平息,有人开始起身离席,口中还在回味着文渊吟过的诗句。
姬晓平看着身旁从容镇定的姚玄素,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些,低声道:“多谢。” 姚玄素却没看他,目光又飘向唐连翘离去的方向,黑纱下的眉眼,仍藏着一丝未散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