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落在灰袍人身上的目光,文渊略一停顿。座中众人仍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谁也没有出声,连呼吸都似带着几分屏气凝神的郑重。
他便继续说道:“这些法子,我其实已经在着手做了,只是眼下步子还慢些。毕竟万事开头难,单凭我一己之力,也才刚起了个头。”
说到这里,他抬眼扫过众人,语气里添了几分了然:“我知道,在座诸位里头,不乏与突厥人有往来的。但我不妨明说 —— 这是阳谋。不出三年,东突厥的土地,必尽数归入我汉家版图。”
这话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明明是平铺直叙的语气,却让在座众人都觉心头一震 —— 三年?将那纵横草原的东突厥纳入疆土?这般口气,寻常人说出来是狂言,从他口中说出,却因先前那番环环相扣的谋划,让人竟生不出多少怀疑。
“不过,” 文渊话锋陡然一转,故意顿了顿,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将他们或错愕或警惕的神色尽收眼底,才幽幽开口,“我们手里的剪刀与镰刀,既能往外剪割那些游牧部族,自然也能转向内,收割汉家土地上那些早已养得肥硕的富户。”
他话锋再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坦诚,仿佛在说件寻常事:“说句实话,我原本的打算,是先从你们这些世家大族下手的。只不过前番在阴山被困了一场,倒让我改了主意。”
这话一出,座中气氛瞬间一紧,连空气都似凝固了几分。 正这时,崔家主忽然长叹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郎君这话,可就不实在了。您哪里少收割过我们?不然我们几家此刻,也不至于……” 说到半截,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里漾着几分无奈,更多的却是一种棋逢对手的通透,”这是是不是不打不相识啊。“
众人闻言也跟着笑起来,方才那点紧绷的气氛顿时消散不少。笑声里有释然,有默契,更有几分 “既已被拿捏,索性认了” 的坦荡 —— 这位郎君的手段,他们早已领教过,此刻听他说 “本想先动世家”,反倒觉得比藏着掖着更让人安心些。
文渊也跟着笑起来,目光落在崔家主身上,带着几分赞许:“看来崔家主是真的想通透了。”
他敛了笑意,语气转得郑重:“记得三国时诸葛丞相曾论及为将之道,说‘夫为将者,能去能就,能柔能刚;能进能退,能弱能强。不动如山岳,难测如阴阳;无穷如天地,充实如太仓;浩渺如四海,眩曜如三光。预知天文之旱涝,先识地理之平康;察阵势之期会,揣敌人之短长。’”
一番话引述得流畅从容,他环视众人,目光深邃:“我总觉得,这话不只适用于将军。咱们经营家族、驰骋商道的人,何尝不需要这般眼界与胸襟?能屈能伸,能刚能柔;既能沉下心扎根,也能适时而动;识得清时势起伏,辨得明利弊短长 —— 如此方能立得住脚跟,走得远道路。”
说罢,文渊将手边的手稿细细理齐,摞成一叠推到桌角,起身道:“该说的我都说到了。至于具体商谈的细则,倒不是我擅长的事。”
他抬眼看向众人,语气分明:“我会让四妹珈蓝,还有唐氏置业的唐连翘、燕氏商行的燕小九,带着她们的人手来与诸位详谈。诸位也不妨把族里精通商道的干练之才都请过来 —— 这不是三言两语能定的事,牵扯到上下游的链路、分利的章程,方方面面都得捋顺了。”
“人多主意多,总能想出个让大家都舒心的章程来。” 他补充道,语气里透着稳妥。
说罢,文渊对着众家主略一颔首:“那我便先告辞了。” 随即朝青衣使了个眼色。青衣会意,上前一把拎起仍僵在角落的灰袍人,提着他跟在文渊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屋内众人望着紧闭的门扇,一时都没出声。方才那番话还在耳边荡着,从 “剪羊毛” 到合纵连横,从谋利到谋地,再到此刻要铺开的大盘子 —— 这位第五家郎君,当真是要搅动起一场大风波了。
他们需要消化一段时间。
青衣伸手在灰袍人身上几处大穴上轻轻一拂,解开了穴道。那灰袍人僵立许久,此刻缓缓舒展开四肢,先是低头揉了揉发麻的肩臂,又活动了几下脖颈,骨节发出一阵轻微的脆响。
稍缓片刻,他转过身,对着文渊郑重施了一礼,声音带着刚解穴后的沙哑:“在下戎陈恩,离石人氏。自幼习武,侥幸窥得御气门径。当今陛下还是晋王时,便已追随左右;官至中郎将。两年前奉旨入唐国公府为家将,此番是受命护送郑夫人而来。”
说罢,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再无先前的僵滞,只剩一派坦荡。
文渊细细打量着他:身形魁伟如松,肩宽背厚却不显臃肿,反倒透着 “手长过膝、腰窄如束” 的利落感;面色是常年在外奔波的黝黑,却衬得一双眼睛愈发炯炯有神,像藏着两簇不肯熄灭的星火。
“你倒是坦诚。” 文渊指尖轻叩着廊柱,目光锐利如锋,“可为什么要把这些底细都告诉我?”
“公子坦荡,在下佩服。无不可言者。” 戎陈恩答得干脆利落,眉宇间透着股军人特有的爽利。
“哈哈哈哈!” 文渊听罢朗笑起来,笑声撞得窗棂都似轻轻震颤,“好!好一个戎陈恩!”
说罢,他转头朝院外扬声道:“去备些热食来,戎将军还空着肚子。”
话音刚落,一旁的老道玄机子已捻着山羊胡凑了上来,眯眼瞅着戎陈恩,慢悠悠插了句嘴:“这么说,现在,你,我。咱两个倒是同行了?”他边说边指了指戎陈恩和自己。
“哈哈哈哈!”
满室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连廊下穿堂的风似乎都轻快了几分。文渊身后的青衣垂着眼帘,嘴角却悄悄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戎陈恩敛了笑意,神色又恢复了几分沉稳,抬手问道:“敢问公子,可否饮酒?”
“这有何不可。” 文渊朗声道,“今日,我们三人就喝个痛快。”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青衣已悄然转身,不待再吩咐半句,足尖轻点地面,身影便如清风般掠出门去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