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锈林的辐射雾在记忆里总是铅灰色的,像块浸了水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沪城第七劳动营的铁丝网上。十七岁的苏锐蹲在碎石堆里,手里的铁钎被0.31Sv\/h的辐射灼得发烫,每砸下一次,虎口就震得发麻。他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破洞,露出的皮肤上布满细密的燎泡,那是昨天清理纤维废料时被辐射尘烫的。
“锐哥,别砸了,看守来了。”十三岁的苏瑶从铁丝网的缝隙里钻进来,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压缩饼干。女孩的辫子上还沾着矿渣,却执意要把饼干塞给哥哥,“张叔说你昨天把自己的那份给了李爷,你肯定饿坏了。”
苏锐的铁钎在碎石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没接饼干,只是用袖口擦了擦妹妹脸上的煤灰:“你吃,我不饿。”他的目光越过铁丝网,落在劳动营中央的了望塔上——那里的探照灯正来回扫射,穿深蓝色制服的看守端着步枪,靴底碾过劳工的手指时,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劳动营的大喇叭突然响起刺啦的电流声,随后传出营主赵奎粗哑的嗓音:“编号734 - 09,出列!”这个编号让苏锐的脊背猛地一僵——那是李爷的编号,老人昨天帮他挡了看守一棍,现在还躺在营房的角落里咳血。
苏瑶抓紧了苏锐的衣角,指尖在他粗糙的工装上划出白痕:“他们要带李爷去‘净化间’。”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劳动营里的人都知道,进了净化间的劳工从没出来过,“张叔说里面有会动的银线,会钻进人的皮肤……”
苏锐的铁钎突然掉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巨响。他扒着铁丝网,看着两名看守架着李爷往西北方向走,老人的布鞋在地上拖出条淡红色的血痕。了望塔上的探照灯扫过来时,他清楚地看到李爷后颈有片银灰色的斑块,像块凝固的汞。
“那是纤维。”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叔拄着根断钎子站在那里,他的左手袖子空荡荡的,袖口用铁丝草草扎着,“去年从红区运过来的废料里带的,沾到就会被带到净化间,说是‘消毒’,其实是……”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苏锐的拳头在身侧捏得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他想起三天前卸货时,曾偷偷掀开过废料箱的帆布——里面的金属碎块上,缠绕着细密的银灰色丝缕,像活的蛛网,在月光下微微蠕动。当时赵奎的副手王疤脸就在旁边,用皮靴踩着个试图逃跑的劳工的手指,笑着说:“这可是好东西,能让干活慢的家伙变勤快。”
深夜的营房像口发霉的棺材,三十多个劳工挤在五平米的空间里,呼吸声比外面的狼嚎还压抑。苏锐蜷缩在角落,苏瑶枕着他的膝盖睡得正沉,女孩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借着从铁窗透进来的微光,数着墙上刻下的划痕——那是他们被抓进劳动营的天数,已经整整四十五天。
“吱呀”一声,营房的铁皮门被推开条缝,张叔的半截身子探进来,手里攥着张揉皱的纸条。“是李爷从净化间偷偷塞出来的。”老人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将纸条塞进苏锐手里,“他说……说净化间后面有条排水渠,能通到营外的红锈林。”
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是用鲜血写的:“渠内有纤维,怕火。赵奎在养共生体,用劳工喂它们。”最后画着个简陋的地图,排水口的位置就在废料处理站的正下方。
苏锐的指尖在血字上颤抖,铁窗外面,净化间的方向隐约传来奇怪的嘶鸣,像无数只老鼠被闷在铁皮桶里啃咬。他突然想起昨天王疤脸喝醉了吹嘘,说赵奎要把整个劳动营改造成“共生体培育基地”,到时候他们这些劳工都能变成“刀枪不入的好汉”。
“锐哥,我怕。”苏瑶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裤腿,“昨晚我梦见妈了,她说红锈林里有会发光的石头,能治好辐射病。”女孩的后颈有块淡红色的斑块,是前天帮他捡铁钎时被辐射尘烫的,现在颜色好像深了些。
苏锐的心猛地一沉。他用袖口蘸着自己的唾液,小心翼翼地擦拭那块斑块,触感比周围的皮肤更硬,像结了层薄痂。“别怕。”他把妹妹搂得更紧,声音却在发颤,“哥带你出去,咱们去找发光的石头。”
第七天的废料处理任务格外繁重,卡车运来的金属堆里混着更多带银灰色纤维的碎块。王疤脸带着四个看守在旁边盯着,皮鞭抽在劳工背上的声音此起彼伏。苏锐的铁钎故意慢了半拍,目光却在偷偷丈量废料站到净化间的距离——和李爷地图上标的一样,中间隔着道三米高的铁皮墙。
“小兔崽子,找死!”王疤脸的皮鞭突然抽向苏锐的后背,火辣辣的疼顺着脊椎蔓延。他的皮靴踩在苏锐的手背上,碾出细碎的骨裂声,“看什么看?再看把你扔进去喂共生体!”
苏锐咬着牙没吭声,指缝里渗出血珠,滴在块带着纤维的碎铁上。奇妙的是,那些银灰色的丝缕碰到血珠就开始蜷缩,像被烫着的虫子。他突然想起李爷纸条上的话——纤维怕火,或许……也怕血?
黄昏时分,劳动营的警报突然响了。刺耳的笛声里,王疤脸的吼声穿透铁皮房:“编号734 - 17不见了!所有劳工集合点名!”苏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734 - 17是张叔的编号。
点名的队伍里,张叔的位置空着。赵奎站在高台上,手里的步枪指着瑟瑟发抖的劳工:“谁藏了他?说出来,我让他少受点罪。”他的皮靴上沾着新鲜的血迹,靴底还挂着半片布料,和张叔工装的颜色一模一样。
苏瑶突然拽了拽苏锐的衣角,女孩的目光指向废料站的方向——那里的铁皮墙后,有个微弱的光点在闪烁,像支快熄灭的火柴。苏锐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知道那是张叔在发信号,老人没跑,他在等他们。
深夜的排水渠比想象中更狭窄,仅容一人匍匐前进。渠壁上的苔藓散发着铁锈味的腥气,时不时有黏糊糊的东西落在苏锐的后颈上,他不敢回头,只能咬着牙往前爬,身后传来苏瑶压抑的啜泣声。
“就在前面。”张叔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老人的半截身子浸在浑浊的污水里,手里的火把已经快烧到尽头,“李爷没骗我们,出口……”他的话突然变成嗬嗬的抽气声。
苏锐爬过去时,火把的光照亮了骇人的一幕——张叔的小腿被银灰色的纤维缠住了,那些丝缕像有生命的蛇,正顺着老人的裤管往上爬,所过之处,皮肤迅速变得青黑。“快……快走……”老人把火把塞给苏锐,另一只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大腿,“别管我,这东西……会传染……”
苏瑶吓得捂住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苏锐的铁钎劈向纤维,火星溅在污水里发出滋滋的响,那些丝缕却反而更兴奋地扭动起来,顺着铁钎往他手上爬。“用火!”张叔突然嘶吼起来,用没被缠住的手抓起块石头,狠狠砸向自己的小腿,“烧!快烧!”
火把落在纤维上的瞬间,银灰色的丝缕发出凄厉的尖叫,像被扔进油锅的蚂蚁。张叔的惨叫声和纤维的嘶鸣混在一起,在狭窄的排水渠里回荡,苏锐拽着苏瑶拼命往前爬,不敢回头看那片迅速蔓延的火光。
出口的铁丝网外,红锈林的风带着植物汁液的清香扑面而来。苏锐用铁钎撬开锈蚀的栏杆,刚把苏瑶推出去,身后就传来密集的枪声——王疤脸带着看守追来了,探照灯的光柱像毒蛇的信子,在红锈林里乱扫。
“往深处跑!”苏锐的步枪是从个看守手里抢的,此刻正笨拙地扣动扳机,“去找发光的石头,别回头!”
苏瑶的哭声在林子里越来越远,她的小书包上挂着的铁羽雀羽毛,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苏锐的子弹很快打光了,他扔了枪,抓起地上的石块,朝着追来的人影砸去。王疤脸的皮鞭抽中了他的额头,血顺着眉骨流进眼睛,世界瞬间变成了红色。
他在失去意识前,看到赵奎站在铁丝网外,手里把玩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面蜷缩着团银灰色的东西,像条冬眠的蛇。那人的笑声比红锈林的狼嚎还难听:“跑吧,跑出去也是给共生体当养料……这世道,早晚会是它们的天下。”
红锈林的辐射雾在记忆里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沪城废墟的晨雾。苏锐靠在块磁铁矿石后,左臂的纤维感染痕迹在晨光中泛着淡红色。林野递过来的水壶在他面前晃了晃,蓝绿色的星核石光芒透过金属外壳,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做噩梦了?”林野的声音很轻,青铜刀上还沾着早餐用的泽中异草汁液。
苏锐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喉咙里的灼痛感才稍稍缓解。他没说话,只是用战术刀在地上划出个简陋的铁丝网,又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带着羽毛的书包。晨光落在他左眼下方的疤痕上,那道被王疤脸的皮鞭抽出来的印记,此刻像条凝固的血痕。
“后来找到她了。”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在红锈林的山洞里,抱着块会发光的石头,后颈的斑块已经变成了银灰色。”战术刀在“书包”旁边划了个小小的星核石图案,“她说那石头能保护她,真可笑,最后还是……”
林野的星核石在这时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蓝绿色的光芒让躁动的纤维痕迹渐渐平息。红锈林的风穿过废墟,带着熟悉的植物清香,像很多年前那个清晨,他在排水渠出口闻到的味道。
“李爷的纸条,我还留着。”苏锐的战术刀收了回来,插回腰间的刀鞘,“藏在瑶瑶的书包夹层里,后来那书包……在734研究所的焚化炉里烧没了。”他站起身,步枪在手里转了个圈,枪口指向净化者巡逻队可能出现的方向,“走吧,别让过去耽误了正事。”
林野看着他的背影,星核石的共鸣里,那段铅灰色的记忆正在缓缓沉淀。十七岁的苏锐在劳动营的碎石堆里砸下的每一根铁钎,都变成了现在他战术刀上的寒光;那个在排水渠里燃烧的火把,化作了他护目镜后永不熄灭的警惕。
红锈林的晨雾中,两个身影渐渐远去。苏锐的步伐依旧沉稳,只是左臂的肌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抽搐——那是纤维在记忆的刺激下产生的躁动,也是那段劳工往事在他骨头上刻下的、永远不会愈合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