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开春的深圳,空气里飘着海腥和水泥灰混合的味道。林烨站在上步工业区新租的厂房门口,看工人们把\"华烨电子\"的招牌挂上三层小楼。老赵蹲在路边点烟,火柴划了三次才着。
\"贷款批下来了。\"老赵吐着烟圈,\"利息高得吓人,但总算能买新注塑机。\"
林烨踢开脚边的碎石。特区政策放开后,港资厂像雨后蘑菇般冒出来。他这间小厂挤在日资和新加坡厂的夹缝里,像棵野草。
车间还是水泥地,女工们坐在矮凳上组装电子表。阿梅拿着新模具跑进来:\"林总,港商说表壳要加厚0.5毫米,不然海运容易裂。\"
\"加厚成本涨三成。\"林烨翻看样品,\"接单前没提这要求?\"
\"说是欧洲新标准。\"阿梅擦汗,\"但日本厂的报价比我们低两毛。\"
午后太阳毒辣,铁皮棚顶晒得烫手。林烨在办公室对账,电扇吹得单据乱飞。计算器按到没电时,电话响了。
\"林生吗?我老刘啊!\"香港供应商嗓门很大,\"塑料粒要涨百分之二十,下周生效!\"
挂电话后林烨踹了脚铁柜。原料涨,客户压价,利润薄得像张纸。他抓起摩托车钥匙:\"去蛇口看看。\"
工业区土路颠得人屁股疼。招商局新立的广告牌下,几个穿西装的人正陪外宾参观。林烨认出其中戴金丝眼镜的是管委会副主任,上月来厂里视察过。
\"林厂长!\"副主任招手,\"正好,这位是东京贸易的田中先生,想找合作厂。\"
日本老头鞠躬递名片,中文流利得反常:\"鄙社需要月产十万只计算器,贵厂产能如何?\"
林烨捏着名片没吭声。十万只的量能救活厂子,但日本厂验收标准严得像刁难。他瞥见田中手腕上的精工表,表盘刻着某军工企业徽标。
\"要先看样品规格。\"林烨推回名片,\"最近订单排满了。\"
回程时老赵不解:\"为啥不接?\"
\"那老头指甲缝有火药味。\"林烨拧油门,\"查查他背景。\"
晚上食堂电视放《新闻联播》,提到中央批准扩大特区面积。工人们议论纷纷,说隔壁厂要迁去新开的科技园。林烨扒着饭走神,想父亲笔记里\"春潮带雨\"的预言。
深夜加班时,阿梅敲门进来:\"林总,福建来了个老板,想订五千只带收音机的电子表。\"
样品摊在桌上,粗糙得像山寨货。林烨拆开机芯,发现是台湾淘汰的库存件。\"哪来的渠道?\"
\"说是厦门亲戚。\"阿梅压低声音,\"但包装盒印着英文字,像是走私货。\"
林烨扔回样品:\"不接。惹上海关够呛。\"
次日来了更蹊跷的客户。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开着上海牌轿车,递来的工作证印着某国营进出口公司。但要的货却是香港流行的卡通表,合同条款漏洞百出。
\"怕是皮包公司。\"老赵查完电话号码本,\"注册地址是招待所。\"
林烨却签了合同。送货时他让老赵跟车,果然见客户进了一家港资贸易行。前台登记册上,签字人是陈立群生前的秘书。
\"钓鱼啊。\"老赵啐道。
\"将计就计。\"林烨把合同锁进保险箱,\"陪他们玩玩。\"
梅雨来时车间漏雨,塑料原料受潮报废了两吨。林烨蹲在仓库擦模具,听见女工们抱怨宿舍返潮。阿梅红着眼圈说老乡在玩具厂中毒,港商赔了五百块了事。
\"明天放假。\"林烨突然宣布,\"全体去卫生院体检。\"
体检队来时带了记者。第二天《特区工人报》登了照片,标题\"良心企业家\"。管委会送来锦旗,顺便透露新政策:出口创汇大户可申请外汇额度。
林烨连夜算账。要达标准,月产量得翻三倍。但现有设备撑死翻一倍,换生产线要五十万外汇。
\"找合资?\"老赵问。
\"不如借钱。\"林烨翻出父亲留下的侨汇券,\"找潮汕商会。\"
商会吴会长在泮溪酒家摆席。几杯茅台下肚,他拍胸脯答应联名担保。但散场时塞给林烨个信封:\"有港商想入股,背景很硬。\"
信封里照片是某英资洋行董事,背景里戴鸭舌帽的男人却是陈家旧部。
\"告诉吴会长,我只要贷款。\"林烨烧掉照片,\"利息照付。\"
贷款到账那天,海关来了新通知:进口设备免税额度收紧。林烨盯着文件附录,发现条款明显针对民营厂。他骑车到政策研究室,撞见副主任正送客——客人是田中老头。
\"林厂长有事?\"副主任推眼镜。
\"请教政策。\"林烨瞥见田中公文包露出的文件头,印着某军工研究所logo。
当晚林烨潜入档案室。微缩胶卷机嗡嗡响,他找到去年特区规划会议记录。田中公司名字出现在\"重点引进项目\"名单,备注栏写着\"技术合作\"。
\"挂羊头卖狗肉。\"林烨复印完溜出大楼。摩托车在夜路狂飙,他想起父亲的话:\"开放之门既开,苍蝇蚊子都会进来。\"
新设备安装那天,全厂像过年。注塑机轰鸣着吐出表壳,女工们围着看新鲜。阿梅却拉着林烨到角落:\"招了个临时工,总在量车间尺寸。\"
林烨从办公室窗子望下去,新来的矮个子男人正用步丈量围墙。工作服袖口露出刺青,是船锚图案——陈家走私船队的标记。
\"留着。\"林烨削着苹果,\"看他能量出什么。\"
月末盘存,仓库少了箱镀金表带。看门老头说半夜有车来拉货,但出门条是林烨签字的仿冒品。老赵要报警,林烨拦住:\"等他们再来。\"
雨夜蹲守到凌晨三点,果然有货车倒进后院。几个黑影搬箱时,林烨拉开电闸。探照灯下,带头那人竟是吴会长侄子!
\"阿烨,误会!\"侄子摆手,\"帮朋友周转点货...\"
\"哪个朋友?\"林烨踢开箱盖,里面不是表带,是走私芯片。
派出所来做笔录时,林烨递过材料:\"这是半年来的异常记录。\"民警翻看后脸色凝重,说涉及跨省案。
风波过后,订单反而多了。原来走私案上了内参,华烨厂成了\"守法典型\"。管委会组织国企来参观,国营百货当场签了十万只订单。
\"因祸得福啊。\"老赵咧嘴笑。
林烨却盯着新招的质检员——姑娘手指有拿枪的茧子。
冬至那天,第一笔外汇到账。林烨去中行换汇,看见电子屏显示汇率波动。柜员小声说:\"最近侨汇进来多,怕是有人炒汇。\"
回厂路上,林烨拐到新划的科技园地块。推土机正在平整土地,广告牌写着\"未来中心\"。守门老头凑过来:\"林老板买地吗?听说港商要包圆。\"
\"谁?\"
\"姓陈的,说是南洋富商。\"老头递烟,\"但广东话带福建腔。\"
林烨踩灭烟头。夕阳把影子拉长,像根绷紧的弦。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