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南疆地界,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浓烈的草木腐殖气息与各种奇异的花粉甜香,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参天古木遮天蔽日,粗壮的藤蔓如同巨蟒般从枝杈间垂落,在地面盘根错节。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层,松软而危险,随时可能陷落或是钻出致命的毒虫。
沐宁背负着两人,行走得愈发艰难。不仅要抵御无孔不入的湿热瘴气,分神警惕四周潜伏的蛇虫毒物,更要时刻辨认方向,避免迷失在这片广袤无垠、地貌相似的原始雨林中。那神秘老者只说了向南,去找“鬼医”,可南疆万里,瘴疠之地,部落林立,风俗迥异,那“鬼医”又在何处?
她只能凭借着冥冥中的一丝直觉和对地脉气息的微弱感应,朝着那生命气息最为浓郁、却也最为危险的核心区域前行。
沈孤寒依旧大部分时间处于一种深沉的昏迷与自我修复之中。只是,他的意识不再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在混沌幽昙之力不断修复肉身、吞噬转化外界能量的同时,那些被强行压制、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沉渣泛起,在他深邃的识海中交织、碰撞,构成了一场场光怪陆离、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燃烧的废墟——云梦古城。冲天的火光将夜空染成凄厉的血红色,无数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火海中奔跑、惨叫、化为灰烬。巨大的、充满毁灭意志的阴影笼罩天地,带来令人绝望的威压。
然后,他看到了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却蕴含着无尽悲悯与难以动摇的决绝。那是他的母亲,云梦古国最后的圣女。她浑身燃烧着纯净的白色光焰,那光焰却并非毁灭,而是极致的燃烧与奉献。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不舍、期望,还有一丝……歉然?
接着,画面碎裂,变成了沧溟大祭司那怨毒而癫狂的脸庞,嘶吼着“天煞孤星”、“灾祸之源”!
画面再转,是幽深的地底祭坛,那扇巨大的、布满诡异符文的石门,其后那贪婪暴戾的意志试图将他吞噬……
是雨巷初遇,苏婉清那双梨花带雨、绝望又倔强的眼眸……
是星辉秘殿中,守星人雕像那悲悯却又引发他本能警惕的空洞眼眸……
是那神秘老者“守林人”温和却磅礴的生机之力……
最后,所有的画面破碎重组,凝聚成母亲那燃烧着净魂本源的身影,她的声音仿佛跨越了万古时空,直接响彻在他的心湖最深处:
“……莫要相信沧溟……” “……你不是灾星……你是希望……” “……活下去……完整地活下去……”
“母亲……”
昏迷中的沈孤寒,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极其沙哑模糊的呓语,眼角竟有一滴冰凉的液体滑落,瞬间没入衣襟。
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沐宁,身形猛地一滞,停下了脚步。她难以置信地侧过头,看着弟弟那依旧紧闭双眼、却明显流露出痛苦与挣扎之色的脸庞,听着那声模糊却清晰的呼唤,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无比。
他……梦到了什么?是那些痛苦的过去吗?他……哭了吗?
沐宁从未见过弟弟如此脆弱的一面。那个自幼便冰冷孤僻、将所有情绪深埋、如同坚冰般的弟弟,原来内心深处,也藏着如此深刻的痛苦与渴望。
她轻轻地将他和苏婉清放下,靠在一棵巨大的榕树气根形成的天然屏障后。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湿痕,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他,也怕碰碎了自己强装的坚强。
“孤寒……”她低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都过去了……姐姐在……姐姐一定会护着你……”
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沈孤寒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呼吸也变得稍微平稳,再次陷入了更深沉的修复性沉睡之中。那滴泪,仿佛带走了些许沉重的负担。
沐宁守在一旁,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她知道,弟弟正在经历一场至关重要的蜕变,不仅是身体上的康复,更是心灵上的破茧。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呻吟。苏婉清也悠悠转醒。她这次的意识似乎清明了不少,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不再那般涣散。
“沐宁姐姐……”她看到沐宁微红的眼眶和沈孤寒似乎哭过的痕迹,微微一怔,担忧地问道,“沈公子他……?”
“他没事,只是做了个梦。”沐宁迅速收敛情绪,恢复平静,柔声道,“你感觉怎么样?”
苏婉清轻轻摇头:“还是没什么力气,头很沉……但好像……没那么难受了。”她努力感知了一下自身,发现那濒临崩溃的净魂本源虽然依旧黯淡,却异常稳定,不再有消散之虞,仿佛被一种温和而强大的力量精心呵护着。
“那就好。”沐宁稍稍放心,看来那“守林人”的手段确实非凡。她取出水囊和干粮,小心地喂苏婉清吃下一些。
休息片刻后,沐宁正准备再次启程,远处密林深处,却隐隐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呼喝声以及兵刃交击之声!
有人打斗!而且正在向她们所在的方向靠近!
沐宁脸色一变,立刻示意苏婉清噤声,同时全力收敛三人气息,隐匿在茂密的榕树气根之后,目光锐利地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很快,几道狼狈的身影且战且退,出现在视野中。
交手双方衣着鲜明,并非南疆土着。一方身穿青色劲装,衣领上绣着山峦纹样,正是点苍派弟子!另一方则衣着混杂,但出手狠辣,功法阴邪,赫然是幽冥殿的杀手!
而被围在中间,苦苦支撑、浑身浴血的,竟是几个林家护卫打扮的人!他们护着中间一个华服青年,那青年脸色苍白,一手持剑,剑法却显得虚浮慌乱,正是与沈孤寒结下仇怨的林家少爷——林少云!
他怎么会在南疆?还被点苍派和幽冥殿的人追杀?
沐宁心中瞬间闪过无数疑问,眼神变得冰冷起来。她对林少云毫无好感,甚至因其对孤寒的敌意而心生厌恶。林家与幽窟教可能存在的牵连,更是让她警惕。
场中战况激烈,但明显一边倒。林家护卫死伤殆尽,林少云也已是强弩之末,身上添了好几道伤口。点苍派和幽冥殿的人似乎都想活捉他,出手还留有分寸,否则他早已毙命。
“林少云!识相的就乖乖交出《孤星秘典》的下落!否则今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名点苍派头目厉声喝道,剑光凌厉。
“呸!小爷我不知道什么秘典!”林少云咬牙怒骂,眼神却闪烁不定,透着恐惧与色厉内荏。
一名幽冥殿杀手阴恻恻地笑道:“嘿嘿,林公子,何必嘴硬?你林家与那沈孤寒仇怨最深,又曾与幽窟……咳咳,总之,你定然知道些旁人不知的内情!说出来,或许还能留条活路!”
“放屁!小爷什么都不知道!”林少云似乎被戳到痛处,更加慌乱,剑法破绽百出。
沐宁冷眼旁观,心中了然。看来这些人是将林少云当成了突破口,企图从他这里逼问出孤寒的踪迹或那莫须有的《孤星秘典》。真是可笑!
她本不欲插手,林家是死是活与她何干?更何况是林少云此人。
然而,就在她准备悄然退走,避开这是非之时,战局突变!
一名幽冥殿杀手似乎失去了耐心,一道刁钻毒辣的幽冥鬼爪直取林少云心口,竟是下了杀手!显然是想即便得不到消息,也不能让点苍派得到!
林少云吓得魂飞魄散,绝望闭目。
就在这瞬间,异变陡生!
林少云腰间一枚看似普通的玉佩,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白光!一股强大的、带着凛然正气的力量轰然爆发,瞬间震退了那名幽冥殿杀手!
“天剑护符?!”点苍派那头目惊呼出声,“沐剑辰竟然给了林家这等护身之物?!”
隐匿中的沐宁也是瞳孔一缩!那玉佩上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师尊亲手炼制,赐予极亲近之人的保命剑符!师尊……竟将此物给了林家?
林少云自己也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这玉佩真有如此威力。
而那剑符爆发的气息,以及点苍派头目的惊呼,却如同黑暗中的明灯,瞬间吸引了战场上所有人的注意,也……暴露了沐宁她们大致的方向!
“那边有人!” “好精纯的剑意!是天剑阁的人?!” “抓住他们!定然与沈孤寒有关!”
瞬间,原本围攻林少云的点苍派和幽冥殿之人,竟不约而同地分出一半人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朝着沐宁她们藏身之处扑来!
沐宁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真是无妄之灾!
眼看行踪暴露,她当机立断,不能再躲!
“藏好!”她对苏婉清低喝一声,身形如电般从榕树后掠出!
锵!
长剑出鞘,剑光如秋水乍泻,凌厉无匹的剑罡横扫而出,瞬间将冲在最前面的两名点苍派弟子拦腰斩断!
“沐宁?!是你!”点苍派那头目认出了她,又惊又喜,“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抓住你,不愁找不到沈孤寒那个小孽障!”
幽冥殿杀手也眼中冒出嗜血的光芒,各种阴毒攻击如同潮水般涌向沐宁!
沐宁面罩寒霜,剑势展开,如同翩翩惊鸿,却又带着凛冽杀机,将自身和身后的榕树护得密不透风!她修为已达宗师中期巅峰,剑法精妙,虽是以一敌多,一时竟也不落下风,反而接连斩杀数名敌人!
但她心知肚明,对方人多势众,且不乏好手,久战之下,自己必败无疑!更何况还要分心保护孤寒和婉清!
必须速战速决!
她剑法一变,不再一味防守,天剑阁绝学“惊鸿十三式”倾泻而出,剑光如瀑,瞬间将一名幽冥殿宗师初期的杀手笼罩!
那杀手骇然失色,拼命抵挡,却如何挡得住沐宁含怒下的全力爆发?眼看就要殒命剑下!
就在这时,那原本狼狈不堪、几乎被遗忘的林少云,看着眼前混乱的战局,看着大发神威的沐宁,眼中却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嫉妒、怨恨、恐惧、以及一丝被忽视的屈辱……
他看到一名点苍派弟子正悄无声息地绕向沐宁的后方,试图偷袭其守护的榕树方向(那里显然有她要保护的人)……
也看到了沐宁为了保护后方而露出的一丝微不可察的破绽……
一个恶毒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如果……如果沐宁死在这里……如果沈孤寒那个杂种也死在这里……那岂不是……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得一哆嗦,但随即又被更强烈的怨恨所淹没!都是因为沈孤寒!他才落到这步田地!林家才会被各方觊觎逼迫!
鬼使神差地,他竟对着那名试图绕后的点苍派弟子,无声地指了一个更精准的方向——正是沈孤寒和苏婉清藏身的具体位置!
那点苍派弟子一愣,随即露出狞笑,加快速度扑去!
而林少云则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慌乱与恶毒,假装力竭倒地。
一直分心关注全场的沐宁,瞬间察觉到了那名点苍派弟子的动向和林少云那细微却恶毒的举动!
一股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她的身心!
恩将仇报!小人行径!
“林少云!你找死!”
沐宁发出一声冰寒彻骨的厉叱,再也顾不得保留,体内剑元轰然爆发,一道远比之前更加璀璨、更加恐怖的巨大剑罡如同山岳般凝聚,带着她滔天的怒火与杀意,先是狠狠斩向那名扑向榕树的点苍派弟子!
轰!
那名弟子连惨叫都未发出,瞬间化为血雾!
剑罡余势不减,竟直接掠过虚空,斩向那假装倒地的林少云!
“不——!”林少云感受到那致命的杀机,吓得魂飞魄散,发出凄厉的尖叫!
然而,就在剑罡即将把林少云也斩为齑粉的刹那——
沐宁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林少云腰间那枚刚刚爆发过、光芒尚未完全散去的天剑护符……那是师尊沐剑辰的信物……
师尊为何会给林家此物?林家与师尊……究竟有何关系?
这一丝迟疑,让她那含怒一击的剑罡,微微偏离了寸许。
轰隆!
剑罡擦着林少云的身体斩落在地,留下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恐怖的剑气将林少云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上,筋骨不知断了多少根,狂喷鲜血,瞬间昏死过去,生死不知。
虽然未死,却也去了半条命。
沐宁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这一剑,已断了那一点微末的、因师尊而产生的香火情。
经此一耽搁,点苍派和幽冥殿剩余的人已再次围拢上来,攻势更加疯狂!
沐宁挥剑格挡,且战且退,护在榕树之前,心中焦急。她虽暂时能抵挡,但想带着两人脱身,难如登天!
就在她思考脱身之策时,身后榕树气根之中,一股冰冷、磅礴、却又带着一丝虚弱的气息,缓缓苏醒。
沈孤寒,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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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