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殿之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琥珀。沈孤寒那突如其来、又骤然收敛的冰冷煞气,如同冬日凛泉,虽已退潮,刺骨的寒意却依旧弥漫在每一寸空间,侵蚀着先前那短暂而珍贵的祥和。
苏婉清蜷缩在沐宁身后,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沐宁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低垂着头,不敢去看那尊白玉雕像,更不敢去看沈孤寒。方才那瞬间扑面而来的、几乎将她神魂冻结的警惕与敌意,太过真实,太过猛烈,让她心有余悸,仿佛又回到了初遇时那个雨夜巷陌,被那柄冰冷长剑所指的时刻。
那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再次被唤醒,与她这些时日悄然滋生的些许依赖和朦胧情愫剧烈冲突着,搅得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他……他方才那样子,好可怕……可是,他针对的,似乎又不是她?
沐宁将苏婉清的惊惧看在眼里,心中暗叹一声。她轻轻拍了拍苏婉清的手背以示安抚,目光却凝重地投向沈孤寒的背影。
他依旧负手而立,面对着引星灯,身姿挺拔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虽然不再散发那骇人的煞气,但周身依旧笼罩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冰冷屏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厚重。那是一种源自本能、无法用理智轻易压制的戒备。
沐宁缓步走到他身侧,并未靠得太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孤寒,方才究竟……?那雕像,你感知到了什么?”
沈孤寒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跳跃的灯焰上,声音低沉而冷涩:“一种……感觉。”
“感觉?”
“嗯。”他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试图将那瞬间汹涌而出的本能情绪转化为可理解的讯息,“非是灵觉探查有异。而是……触及源核越深,与此地联系越紧,方才起身瞥见那雕像眼眸的刹那……神魂深处,似有烙印被触动。”
他的眉头紧紧锁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迷茫与挣扎:“很模糊,说不清道不明。但那份警惕,那份‘不可信’的直觉……却强烈得无法忽视。”他终于侧过头,看向沐宁,眼神锐利而冰冷,“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警告。”
沐宁心中一凛。源自血脉深处的警告?沈孤寒身负混沌幽昙之体,乃是世间至为罕见特殊的体质,其本源感应玄奥莫测,绝非空穴来风。她再次看向那尊白玉雕像,眼神也变得无比凝重起来。
守星人……混沌源核的守护者,留下这处庇护之所与传承,看似恩泽深厚。但若沈孤寒的感应为真,那这看似无私的馈赠背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意图?这“守护”,究竟是善是恶?是恩是囚?
这座他们赖以存身、视为绝对安全的秘殿,瞬间蒙上了一层诡谲难测的阴影。
信任一旦裂开缝隙,猜疑便如藤蔓般疯狂滋生。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下来。秘殿中只剩下灯焰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苏婉清听着两人低沉的对话,虽然不甚明了“混沌幽昙”、“血脉警告”这些深意,却也隐约明白,沈孤寒并非无故发怒,而是感应到了某种极其危险的、针对那雕像的预警。这让她心中的恐惧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不安。如果连这唯一的庇护所都变得不可信,那他们该如何是好?
她偷偷抬起头,望向沈孤寒冰冷的侧影。此刻的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独行于黑暗、不相信任何人与事的孤煞。那层刚刚因连日相处而似乎消融了些许的坚冰,似乎又变得更加厚重寒冷了。
一种莫名的酸涩涌上苏婉清的心头。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他,看上去……很孤独。
良久,沐宁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寂:“此事蹊跷,但眼下情报太少,妄加揣测并无益处。你的感应我等需谨记于心,多加提防。然此地能量充沛,于婉清恢复、于你巩固境界皆乃目前最佳之所,亦是我等唯一可暂避外界风波之地,不可轻易弃之。”
她思路清晰,虽惊不乱:“当务之急,仍是恢复实力。唯有自身足够强大,方能应对一切变数。孤寒,你继续感悟源核,但需万分谨慎,若有任何异样,立刻停止。婉清,你亦需加快恢复。我负责警戒,一旦有变,我等需立刻做出反应。”
沈孤寒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沐宁所言确是老成持重之策。他再次冷冷地瞥了那雕像一眼,那目光中的审视与警惕毫不掩饰,随即走到一个离雕像最远的角落盘膝坐下,重新结起手印。
但他并未立刻深入修炼,而是先将大部分心神用于巩固方才所得,并分出一丝灵觉,如同最警惕的哨兵,时刻监控着那雕像以及整个秘殿的能量流动,任何一丝细微波动都难逃其感知。
沐宁则手持长剑,于殿中缓缓踱步,灵觉最大限度地铺散开来,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苏婉清看着两人如临大敌的模样,也紧张地抿紧了唇。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慌乱,重新闭上眼睛,试图再次进入修炼状态。然而,心绪已乱,那玄妙的共感状态再也无法企及。脑海中不时闪过沈孤寒冰冷警惕的眼神和那尊悲悯雕像,让她难以静心。
尝试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反而引得神魂隐隐作痛。她沮丧地睁开眼,有些无措。
就在这时,一股温和的气息再次悄然笼罩了她。那气息依旧带着沈孤寒特有的冰冷底色,却努力收敛了所有锋芒,只余下经由守星人手印调和后的平和与深邃,如同无声的安抚,缓缓驱散着她周身的寒意与不安。
苏婉清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沈孤寒。他依旧闭目修炼,神情冷峻,仿佛什么都没有做。
但他确实在分心照料她。即使在他自身也处于高度戒备和困惑之中时,他依旧没有忘记用这种方式,为她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恢复环境。
这一刻,苏婉清心中那因他方才骤然变脸而升起的恐惧和隔阂,忽然间就消融了大半。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他的冰冷,他的警惕,他的骤然变脸,并非是针对她,而是他长久以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生存本能,是他背负着天煞孤星之命行走于世间所形成的、刻入骨髓的防御机制。
他并非不近人情,只是他表达关切的方式,如此笨拙,如此隐晦,甚至常常被那层厚厚的冰壳所掩盖,容易让人误解。
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情绪在心间弥漫开来。那里面有关切,有理解,甚至还有一丝……心疼。
她不再试图强行进入深层次修炼,而是学着沈孤寒的样子,只是静静地结着一个简单的宁神法印,努力让自己的心神放松下来,去感受他那份无声的守护,去适应这秘殿中新的、带着一丝紧绷的节奏。
时间再次缓缓流淌。气氛依旧不似之前那般轻松祥和,却也不再如最初那般剑拔弩张、令人窒息。一种新的、建立在谨慎与警惕基础上的平衡,正在逐渐形成。
沐宁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息的微妙变化,心中稍安。她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戒,但紧绷的心弦也略微放松了些许。
又过了不知多久,沈孤寒周身的能量波动逐渐平稳下来。他缓缓睁开眼,眸中神光内敛,显然已将方才所得彻底巩固。他首先看向那尊雕像,眼神依旧冰冷审视,但已无最初那般的剧烈波动。随后,他目光转向苏婉清。
苏婉清似有所感,也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她没有了之前的惊慌躲闪,而是微微抿唇,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浅、却带着些许安抚意味的笑容。仿佛在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沈孤寒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是这样反应。他看着她那依旧苍白却努力表达善意的脸庞,眼底冰封的线条似乎不易察觉地柔和了那么一瞬。他移开目光,略显生硬地开口道:“可有何不适?”
苏婉清轻轻摇头:“没有。谢谢你。”
这声谢谢含义莫名,不知是谢他方才的守护,还是谢他此刻的询问。
沈孤寒“嗯”了一声,不再多言。他站起身,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尊雕像,这一次,他迈步走了过去。
沐宁立刻警觉起来,握紧了剑柄。苏婉清也紧张地看着他。
沈孤寒在雕像前丈许处停步,目光如电,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扫视着雕像。从那双悲悯的眼眸,到纤毫毕现的衣纹,再到那结着奇异手印的双手,以及其下的白玉莲台。他看得极其专注,试图找出任何一丝可能印证他本能感应的蛛丝马迹。
然而,无论他如何探查,这雕像从材质到气息,都纯净古老,与整个秘殿浑然一体,除了那浩瀚深邃的星辰之力与守护意念,再也感应不到其他任何异常的能量或情绪残留。
难道……真的是他的错觉?是混沌幽昙体质与这星辰之力间的某种未知排斥?还是他多疑的本能在作祟?
他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沐宁见状,也走上前来,低声道:“如何?”
“毫无破绽。”沈孤寒声音低沉。
“或许……并非雕像本身有问题。”沐宁沉吟道,“守星人前辈的境界远超我等想象。或许她留下的某些布置、某些理念,甚至只是她力量中蕴含的某种特质,与你的本源产生了冲突,从而引发了警惕?又或者……这警告并非指向守星人前辈的恶意,而是指向……这力量本身可能带来的某种后果?”
沈孤寒目光微动。沐宁的推测不无道理。混沌源核的力量层次极高,守星人能守护并利用它,其力量性质必然也非同凡响。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本质上的不相容?或者,过度依赖汲取这股力量,本身就会带来某种不为人知的隐患?
“力量本身……”他喃喃自语,再次感受着体内那圆融了许多的混沌幽昙之力。这力量确实因融合了此地的星辰生机与源核气息而变得更为强大与平和,但……是否也埋下了什么未知的种子?
“还有另一种可能。”苏婉清怯怯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她。
苏婉清被两人看得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起勇气,小声道:“我……我方才尝试感知的时候,虽然没能再进入那种状态,但……但我好像感觉到,那雕像的眼睛……在看的方向,似乎……并不是我们。”
“不是看我们?”沐宁一怔,再次看向雕像眼眸。那眼眸空洞,并无视线焦距,只是蕴含着一种永恒悲悯的意味。
“嗯。”苏婉清努力组织着语言,“就是一种……很模糊的感觉。它看的,好像是……更深远的地方,或者……是别的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她身为净魂之体,灵觉在某些方面或许比沈孤寒和沐宁更为敏锐细腻,能捕捉到一些非能量层面的、极其隐晦的意念残留。
沈孤寒闻言,眸光骤然一凝!他猛地再次看向雕像那双空洞的眼睛。
不是看我们……在看更深远的地方……或者说……别的什么?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是了!这尊雕像并非守星人本体,只是她留下的一个意念化身或者说力量投影!她的真正注意力,或许从来就不完全在他们这些闯入者身上!她真正在“看”的、在“守护”的,或者说在“戒备”的,是别的存在!是那混沌源核?是那扇门后的恐怖意志?还是……其他更为遥远、更为宏大的东西?
而他们,或许只是恰逢其会闯入此地的棋子,或者……是她宏大布局中无意间触碰到的某一环?所以她赐予机缘,提供庇护,但这份馈赠背后,可能牵扯着他们无法想象的因果和危险!
他那源自混沌幽昙本能的警惕,或许并非是针对守星人本身的“恶意”,而是针对这庞大布局本身所蕴含的“不确定性”和“危险性”!是一种对沦为棋子、卷入未知风暴的天然排斥!
这个推测让沈孤寒背脊微微发凉,但思路却瞬间清晰了许多。如果真是这样,那之前的许多疑惑似乎都能得到解释。
沐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变得无比凝重。若真卷入某种上古大能的布局之中,那其中的凶险,恐怕远超他们之前的任何遭遇。
“如此说来,此地更非久留之地。”沐宁沉声道,“我们必须尽快恢复,然后离开!”
沈孤寒点头:“正该如此。”
目标变得明确,心中的迷雾似乎也驱散了些许。虽然前路可能更加艰险,但比起未知的、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操控的命运,他们更愿意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三人之间的气氛,因这共同的认知和目标,再次发生了变化。那层因沈孤寒的突然警惕而产生的隔阂与猜疑,在共同面对潜在危机的情况下,反而渐渐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舟共济、携手破局的决心。
沈孤寒再次看向苏婉清,眼神中的冰冷褪去了不少,多了一丝审视之外的意味。方才,竟是她的细微感知,提供了关键的方向。
“你……恢复得如何?”他问道,语气虽然依旧平淡,却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
苏婉清感受到他语气的变化,心中微暖,轻声道:“好多了。再……再给我一些时间,应该可以勉强行动了。”
“不必急于求成,稳固根基为重。”沈孤寒道,“但时间紧迫。”
“我明白。”苏婉清认真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三人不再多言,各自抓紧时间。沈孤寒继续感悟修炼,但更加侧重于对自身力量的锤炼与掌控,对混沌源核的汲取变得极为克制和谨慎,大部分心神用于监控外界。沐宁则始终保持最高警戒。苏婉清也摒弃杂念,全力恢复。
偶尔,沈孤寒还是会起身,远远地审视那尊雕像,目光依旧警惕,却不再有最初的剧烈波动,而是带着一种冷静的分析与探究。
有时,他结束修炼,依旧会走到苏婉清身边,无需言语,那温和的气息便会笼罩过来,助她抵御虚寒,稳定神魂。
苏婉清也不再像最初那般惊慌羞怯,而是会微微点头,或者递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甚至有一次,她鼓起勇气,将沐宁调好的、自己还未喝完的半盏玉羹推到他面前,细声说:“沈公子,你……你也消耗很大,这个……或许有点用。”
沈孤寒看着那盏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玉羹,愣了一下,随即在那双清澈又带着些许忐忑的眼眸注视下,竟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一饮而尽。玉粉蕴含的温和能量对他而言微不足道,但那一丝淡淡的、属于她的气息,却似乎残留在了唇齿之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
他沉默地将空盏递还,目光与她接触一瞬,随即移开,低声道:“多谢。”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一句生硬的道谢。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因身份、经历、性格而存在的厚厚隔阂,却仿佛在这细微的互动中,又悄然消融了几分。
沐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感慨万千。危机之下,反而促成了某种理解和靠近。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星辉依旧,秘殿长明。警惕未曾放下,隔阂却渐消。
于无声处,某种羁绊,愈发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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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