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坡老工村的废墟被连夜清理,遇险的老人及时送医,惊魂未定的数百名住户暂时安置进了矿务局腾空的招待所和子弟学校教室。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煤尘气息,走廊里挤满了简易床铺和惊魂未定的面孔,孩子的哭闹声、老人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但秩序,在王磊铁腕般的命令和工会刘大姐带着妇女们熬煮的姜汤、分发的旧棉被中,艰难地维持着。
天刚蒙蒙亮,矿务局大会议室的灯就彻夜未熄。会议桌旁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王磊坐在主位,深色夹克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衬衣,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脸上带着连夜指挥救援的疲惫,但眼神锐利依旧,如同探照灯扫过在座的班子成员和核心部门负责人。
“人暂时安顿下来了,但这只是第一步。”王磊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下了会议室里的低语,“北坡塌的不是一栋楼,是郑毅那帮人十几年欠下的债!这债,必须有人还!这脓疮,必须彻底挤干净!”
他将一份连夜整理出的《北坡老工村房屋安全历史评估及资金流向初步梳理报告》重重拍在桌上,纸张发出沉闷的响声。
“材料就在这里!触目惊心!”
“安监处,老赵!”王磊目光如电,射向安监处临时负责人,“郑毅时期,安监处历年提交的家属区房屋安全隐患排查报告呢?北坡那几栋楼,墙体开裂、地基沉降、靠山体过近的问题,年年都有职工反映!你们的报告里,是怎么写的?风险评估等级是多少?整改意见是什么?最终结论又是什么?”
老赵脸色煞白,额头瞬间布满冷汗:“王局长…这…当时的报告…主要是…主要是关注井下安全…地面家属区…投入有限…郑局…郑毅也说过,要体谅矿务局困难,先保障生产…”
“困难?体谅?”王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困难到可以把职工家属的命放在随时可能倒塌的危楼里?!困难到安全投入的资金被挪用去买豪车、去行贿?!困难到连一份真实反映问题的报告都不敢写?!老赵,你是搞技术出身的!你摸摸你的良心!那些裂缝,那些沉降的数据,你看不懂吗?!”
老赵被质问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羞愧地低下了头。
“财务科,钱明!”王磊的矛头转向新任财务科长,“查!给我把矿务局近十年所有涉及家属区维护、改造、危房治理的预算和实际支出账目,一笔一笔翻出来!我要看到每一分钱的去向!专项维修基金账户,为什么是空的?每年拨付的维护费,为什么连基本的白蚁防治都做不起?!钱,到底去了哪里?!”
钱明神情凝重,立刻应道:“是!王局长!审计组已经介入,正在连夜比对原始凭证和银行流水!初步发现,大量标注为‘家属区房屋维护’、‘基础设施改造’的款项,最终流向了宏泰公司、以及另外几家与郑毅关系密切的皮包建筑公司!做的都是些表面刷漆、修修补补的假工程!真正的结构性加固、地质灾害治理,一分钱没花!”
“好一个‘假工程’!”王磊的声音冰冷刺骨,目光扫过在场几位郑毅时期分管后勤和基建的班子成员,那几人如坐针毡,目光躲闪。“蛀空了大楼的地基,蛀空了矿务局的良心!这塌的不是楼,是你们这些人的脊梁骨!”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窗外,天光微亮,照在每个人或凝重、或羞愧、或紧张的脸上。
“重建北坡,刻不容缓!但重建之前,必须清算旧账!”王磊斩钉截铁,“我宣布:成立‘北坡危房事件及历史遗留安全问题专项审计调查组’!由省纪委派驻联络员周放同志担任组长,矿务局审计科、财务科、安监处抽调骨干力量,省国资委审计专家全程指导!调查范围:近十年所有涉及安全生产投入、家属区维修改造、专项资金使用的项目!目标:查清每一笔被挪用、被贪污的资金!揪出每一个玩忽职守、弄虚作假的蛀虫!无论涉及到谁,无论级别多高,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周放!”王磊的目光投向神情冷峻的联络员。
“到!”周放立刻起身。
“调查组拥有最高权限!可以调阅矿务局一切档案、账目!可以约谈任何相关人员!遇到阻力,直接向我,或者向省纪委雷书记汇报!我要的,是真相!是责任清单!”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周放的声音斩钉截铁。
“另外,”王磊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工会刘大姐!”
“王局长,我在!”刘大姐立刻站起来。
“你负责,组织遇险的职工家属代表,成立监督小组。重建方案的设计、选址、施工方招标、建材选用、资金使用明细,全程参与监督!他们有权质疑任何一个环节!他们的家,他们要亲眼看着立起来,立得明明白白,立得结结实实!”
“好!好!王局长!我们一定盯死!”刘大姐激动地应道,眼中闪着泪光。这是真正的当家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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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项审计调查组的成立,如同一场席卷矿务局的风暴,瞬间撕裂了灾后短暂的平静。风暴眼,就设在临时腾空的档案室和财务科旁边新设的审计办公室。
档案室尘封多年的铁皮柜被一个个打开,堆积如山的文件被搬出。泛黄的图纸、落满灰尘的工程合同、字迹模糊的验收报告、油印的会议纪要…在强光灯下被重新审视。省里来的老审计专家戴着老花镜,拿着放大镜,逐字逐句地审阅,不放过任何一个签名、一个印章、一个可疑的数字。
财务科里,打印机昼夜不停地工作,吐出长长的银行流水单。审计组的年轻人双眼通红,在电脑屏幕和纸质凭证间来回比对,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出异常转账、重复报销、合同金额与实际支付不符的疑点。键盘敲击声、纸张翻动声、低声的讨论质疑声,构成了风暴眼内最紧张的交响。
周放坐镇指挥,脸色冷峻。他面前的白板上,已经用磁钉贴满了关键文件复印件和人物关系图。一条条箭头,从“家属区维护拨款”指向“宏泰公司”、“鼎盛建筑(秦总关联)”,再指向一个个私人账户和可疑的消费记录。郑毅的名字位于中心,但牵扯出的枝蔓,已经延伸到矿务局基建科、后勤处,甚至个别退休的老领导。
“周组!重大发现!”一名年轻审计员激动地拿着一份泛黄的会议纪要冲进来,“找到了!十年前,北坡老工村靠山体那三栋楼立项时的地质风险评估原始报告!报告结论明确:该区域存在山体滑坡隐患,建议放弃原址或进行大规模地质灾害治理工程!预算需要追加三百万!但这份报告,在郑毅主持的局务会上,被压下了!最终签字通过的建设方案里,只字未提地质灾害,预算也砍掉了一半!签字的是…是当时的基建科长,还有分管副局长!”
周放眼中精光爆射,接过报告,手指重重地点在签名处:“好!铁证!这条线上的蚂蚱,一个也跑不了!立刻固定证据!通知约谈那位退休的分管副局长!”
风暴眼外,气氛同样紧张。王磊的办公室成了临时的指挥部和接待室。周大栓等几位北坡的老住户,在刘大姐陪同下,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他们手里拿着发黄的照片、皱巴巴的维修申请单、甚至多年前反映房屋裂缝的举报信草稿。
“王局长,您看,这是我家墙上的裂缝,五年前就这么宽了!我找过房管科多少次,他们就派人来糊层水泥,刷层白灰,顶个屁用!”周大栓粗糙的手指指着照片上那道狰狞的裂痕,声音哽咽。
“王局长,这是当年我写的情况反映,交给工会了,可石沉大海啊!”
“还有这个!前年发大水,屋里都能划船了!他们说是天灾,不管!”
王磊一份份仔细地看着,听着,脸色沉凝如水。这些粗糙的纸片,这些朴实的控诉,比任何审计报告都更直击人心。这是郑毅时期被刻意忽略的民声,是被踩在脚下的矿工尊严!
“周师傅,各位大叔大婶,”王磊放下手中的材料,目光扫过每一张饱经沧桑、此刻充满期盼的脸,“你们拿出来的,不是纸,是刀!是捅向那些蛀虫心窝子的刀!审计组正在查,你们的每一张照片,每一份申请,都是证据链上的铁环!矿务局欠你们的,这次,连本带利,一定讨回来!新房子,也一定给你们盖得风雨不透!”
送走千恩万谢的周大栓等人,王磊脸上的温和瞬间被冷峻取代。他拿起电话:“钱明,通知后勤处、基建科现任负责人,还有郑毅时期的几个经办人,下午两点,小会议室!我要亲自听他们‘汇报’北坡那几栋楼的历史!”
下午的小会议室,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被点到名的几个人如坐针毡,眼神躲闪,额头冒汗。王磊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的是审计组刚送来的那份十年前被压下的地质灾害报告复印件,以及周大栓他们提供的照片和材料。
他没有咆哮,只是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指着报告上的签名和照片上的裂缝:“解释一下。”
“这个…王局长…时间太久了…当时…当时可能技术条件有限…认识不足…”
“认识不足?”王磊拿起一份周大栓五年前的维修申请,“五年前就认识不足?那这裂缝是今年才裂开的?!”
“这…这…可能是…是下面的人执行不到位…”
“执行不到位?”王磊冷笑一声,将审计组刚梳理出的一张资金流向图拍在桌上,“那这每年拨付的维护费,被‘执行’到宏泰公司账上,又‘执行’到鼎盛秦总儿子的海外账户里,也是执行不到位?!”
犀利的质问,冰冷的证据,让在座几人面如死灰,哑口无言。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
“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王磊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通牒,“主动交代问题,配合审计组调查,争取宽大处理。或者,等着和郑毅、和老赵他们,在法庭上见面。自己选。”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和汗水滴落的声音。
风暴眼在旋转,压力在积聚。矿务局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在审计的探照灯下颤抖。旧时代的污泥浊水,正被这股由王磊掀起的、挟带着民怨与铁规的飓风,一寸寸地从地底翻搅出来,暴露在朗朗天光之下。清算的时刻,步步逼近。